文╱PM
在回憶間泛光的倒影
我的童年軟綿綿的,除了爸爸的壞脾氣,其他也沒什麼不妥當的記憶;反而很幸運的,在家中經濟的優渥中,需要的、想要的,都可以擁有一些。當然,還有一位不顧自己健康,只為家庭犧牲的母親。然而不知何故,憂鬱從一踏入少年時期,便一路跟隨我。
那些在童年粼粼閃閃、像是河面早夕的金色微光,從記憶間蜿蜒流過現在,像是未來我仍能在閉上的眼睛裡,看著那些油潤的光影,恆久陪伴我一生那樣。
其實這道泛著金光的河流,並非我的幻想或詞藻,而是真正的、小小的,從我記憶初始,便流過我家舊宅門外的柳川。儘管現在的柳川,除了仍保有以往的河寬之外,水流只能以溝渠予以形容;然而在我的童年,那確實是一條兩岸垂滿豐潤的柳條,長年油綠的美麗小河啊!
在都市裡,有一條讓孩子們結伴戲水的美麗小河,這樣的童年是多麼的可愛而奢侈,而且這條小河鄰近,是台中市當年最繁華的鬧區之一,夜市、戲院、市場、舶來品商家、多種批發市集……老台中人當年最豐富的享受,這裡一樣不缺。如果說這世間有什麼樣的風景,能夠牽動我所有的情感與眼淚,那可能就是童年柳川一帶的風光了。
因此,即使我的人生已來到中年,體感間依然滿是這條小河的天真與溫順,一種奇異的寧謐與溫柔,自然就在心裡,伴我走過人生的迂迴曲折,甚至足夠以最理智的友善,面對人生最殘酷的考驗。因為這條小河的回憶從未乾涸,反而像是仍有孩童涉水的倒影、樂音般的水聲,潺潺流在我的心裡。
都在、一直都在
夜半的靜默中,從耳機中傳來的老式搖滾,讓我再次聽見我的十七歲,以及當年讓教科書壓在胸口的呼吸。那些個年頭、一九八○年代前後,正是台灣擁有足夠的政治資本與外語人才,大量引進國際文化的時期,特別是美國與日本文化;至於對歐洲與世界各地的嚮往,也像剛加水蓋上的老式大同電鍋,正等著蒸蒸然的熱氣。
那些年也是我開始迷戀三毛、席慕蓉、赫塞與芥川龍之介的年代,漸漸的,家裡給我的零用與早、午餐費用,多半都讓我換回一本又一本的楊牧、胡品清、三島由紀夫、海明威、王爾德、契訶夫、卡謬、佛洛伊德、褚威格(現譯茨威格) ……等等。於是,爸爸早讓工匠給我釘死在牆上的書架,《明星》、《平凡》一類的進口日文雜誌,以及種種玩物逐漸讓我取下,數不清的文字開始擁擠起來。當然,除了我始終吃不消的重金屬音樂外,台灣的外語樂種,從國二起就逐漸一應俱全;而各大影展或經典的外語影片,我自然也窮追不捨。
然而在一九八○年代,過著新世紀青春期的我,當年不知哪來的奇思妙想,總覺得自己非常之不幸。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好笑,因為除了早已遠去的、國中在校時的被霸凌經驗,以及爸爸暴躁卻慷慨的脾氣外,這個家幸福安穩得讓許多五專同學,都只想窩在裡頭當個笑咪咪的啞巴。然而,我連家人也拖下水的、真正的不幸,就在我的負面傾向中,造訪這個經濟安穩而恬然有序的家庭了。
那些年,我不知何來的憂鬱症終於冒出芽端,並且,很快地像攀藤植物般爬滿我每天的日常。這段歲月不斷的幻化、並向下沉淪的顯露各種變貌,直到三十餘歲,我的初戀為我帶來二度童年,我才彷彿又從地底探出頭來,三兩下就俐落地走回人間。
這怎麼說呢?單純的兩情相悅,或許是俗世青年最期待的救贖。儘管沒有人真正拉我一把,我卻自然而然的,就找到那個滿是日照的位置,晒上一生都足以受用的飽足陽光。所以至今我依舊感謝三十餘歲時的初戀,因為那簡短的五年,我只消轉身就看見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都在,至今仍在。
老莊與我的四十歲
四十歲之後的人生,對「三界火宅」、「身心逼惱」就漸有體會了。人間的銳利,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眼前亮出利器。於是那直到三十餘歲尚未完全脫落的天真,也就隨著目光的乾燥與警戒,成片成片剝落。
這不是我生命的歸屬、也不是我選擇的生活,然而當體力的衰微漸次浮上皮表,對逆境的順從,也就在漸次薄弱的心跳間,成為無從反駁的事實。
四十歲之前,我腦中唯有儒家的理念;四十歲之後,老莊的一言一語,都恰恰擊中世俗的要害。於是,一直深信不疑的公平與正義,都有了多重語意;生活中衡量的重心,也因此大不相同;甚至不知久暫的人生,也在天命之前躑躅徘徊,總想從這著火的脈搏中搶救一點什麼。
然而透過中年之際的老莊,我從塵沙滾燙的世間,打心裡看見一條條陌生的、岔開的路,也因此逐漸了然:人生不單單只有一條坦途。雖然乍看之下,有些路途彎道似乎多了些,走上去卻筆直平坦而適於步行。因而年屆五十,我的日子裡又來了幾分天真。
要說這樣的天真跟兒時有何不同?那就是原本理直氣壯的事實,此時都讓人暗暗抿緊嘴巴;而當下的現實與輪迴相映相照,更是意外的巧妙,所以人間的是與非,談與不談、說與不說,也沒必要費心了。
夜燈下發亮的金魚
回憶還給我們在時光中掉落的這些和那些,然而,回憶本身也像兒時蹲坐在夜市的矮凳上,用草紙糊成的篩子打撈金魚,總是讓人在撈著小魚之際失落。彷彿現在我手中就抓著一個破掉的魚篩,儘管貪心,卻又是錯過自己緊盯的那尾魚。
然而,人只要對自己誠實,回憶都是真實的;儘管其中的任何點滴,都絕無可能重新變現、重新把握。如此在胸中的一得一失,回憶彷彿又是虛妄的了。這種對生命本質的錯覺,在中年的此時尤其紛紛疊疊。就像走入一葉覆上一葉的秋日林間,踩得腳底下軟軟綿綿。
我常覺得剎那而來卻瞬間無蹤的回憶,就像那些燈泡下閃閃發亮的金魚,稍不留神便穿破魚篩、游入魚群,再認不出自己注目的魚。於是,我心中逐漸有所懸念了,因為我的當下所見,會不會也有什麼重要的面向,在這樣的閃神中永遠錯過?畢竟現前也是未來的回憶,所以比照這般推理,當前的真實也可能是未來的虛擬。因為我們的懷想,就像小販給我們的魚篩,總是故意黏得似是結實,卻一點都不牢靠一般。於是,當我從池水中照見自己的中年,我把篩子還給小販,起身與家人相偕相伴,步履相牽、影子相連,朝人生似遠又近的前方信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