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淑慧
多希望這一刻時間能靜止。
但我的祈求尚未結束,護士已經開始移動病床,我追在病床的尾巴,腳步像灌了鉛,躺在床上的女兒有些不知所措,不會用言語表達的她,只能努力用被點滴管子絆住的右手撐起身體,目光追著放開床欄的我,似乎在問為什麼媽媽不一起來。
病床已經通過我無法跨越的那條界線,手術室的自動門橫隔在我們母女之間,兩扇對開門片如旋轉九十度的唇瓣徐徐闔上,彷彿一股巨大張力使勁擠壓著她,從兩翼垂直一片一片吃掉她的身影,然後就在「啪」的緊閉瞬間,女兒就這樣被推離了我。我的腦海突然出現響亮的「喀嚓」一聲,曾經血肉相連的我們就此被掰開。
妳發出來到世界的第一聲啼哭,宏亮音波穿過我被反覆揉捏潰不成形的骨盆腔,然後,穿越我的臟腑,直達我的心髓。
我用手撐起虛弱癱軟的身體,產檯雖然微傾,但我的目光還是要越過隔簾才能看見妳,妳用盡力氣大聲哭嚎,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依靠,十指張開拚命要撈取什麼似的,我想向前握住妳的手,告訴妳不要害怕,我就在妳身邊。
護士拿著吸球將妳鼻腔嘴巴的羊水吸出來,讓赤裸裸的妳停在我的胸脯安歇,妳伏趴在我的心臟之上,聆聽十個月來的熟悉節奏,我哽咽沙啞重覆喚著妳的小名,原本哭得好生氣的妳一聽見我的聲音便止住哭泣,妳激動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幾度張開眼凝望我的臉龐,最後在我懷裡沉沉睡去。
護士將妳清洗乾淨,交到妳父親的臂彎,我躺在病床上,看著妳父親小心翼翼抱著妳,手勢雖然有些生澀,卻令人感覺十分安心,我看著他慈藹的模樣,雙眸不自覺映出了光,妳的父親低頭對我笑了笑,嘴角漾出了前所未有的甘,我也跟著笑出了甜。
如果當時有鏡頭捕捉下我們一家三口,我想那一定是我們人生中最幸福的畫面。
那時候,擁抱著新生命的我們還不明白生命不免有殘缺,但時間慢慢告訴了我們這道理,而我們也在那些無法完滿的殘缺中逐漸知曉,即便再殘缺的生命,都值得好好去愛。
就算還會痛,我們仍在愛裡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