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再好的童年,也必須從童稚間離席。然而回憶卻一步步退向身後的風景,我的人生彷彿再度滑過幼年、少年,奔過青年、壯年,氣喘吁吁來到易於疲倦的中年。
時間的多情
時間的無情正是他的多情,那種彷彿空白般的忘懷,撫平人們情緒的皺紋,讓心智重返天真與年輕。所以別要責怪時間在人們身上,留下的皺紋與睿智,那雖然是青春的遠去;卻也可能是智慧與寬宏的顯現。
那些心靈上的豐富繁美,往往不屬於軟嫩的心智,我們倒是常在歷久彌新的書中照見。然而,其實你也擁有當中的點滴、甚至很大的一部分,只是我們不盡如同名家善說,或諳於歸納書寫;然而時光展翅飛過,我們確實也感受到其中的感慨與感動,並於每天的日常受用。就這樣瞇細了眼睛,仰望時光飛掠在一切之上,一步一步地跋涉人生。
亞細亞的孤獨
從颱風夜醒來,在路燈也照不明白的窗景中,你想看見什麼?或者,你能看見什麼?
一個人的孤獨總是似真又假,彷彿實存卻又不在,然而,將它視作虛設,它又如同影子般踩在自己腳下。東方世界中,人與人皮面上的熱絡,與心中不斷不絕、微細的嫌隙總是特別多,其實那樣如同皺紋般偎在一起的融洽,才正是亞細亞式的孤獨。畢竟僅只一張臉皮的溫暖,怎麼也無從填補心靈的疏離。
所以,與其終日流連在人們浮於皮表的意態,不如凝視終會放晴的哪一天,出離人與人間的糾纏不清,悠閒地玩賞人生廓然的風景。因為若要放著自己的人生不管,日夜在生活的劇場中躑躅,無非是人間最大的迂腐與懦弱。因而,儘管這種繼承而來的孤獨是一種宿命,只要你不願生命本末倒置,你必然能夠從這種瑣碎脫身,遇見另一些人、看見世界遼遠開闊的一面。
枕邊的老式鬧鐘
時間恆常順著指針的旋轉,在我房裡悄聲滴答作響,我睡不過去的眼裡,仍有想看見什麼的渴望。然而在一天的最深之處,人們各自睡去的夜半,不睡的我能見著什麼呢?
但我的確看見一點什麼,雖然抽象,那些是時間的沉澱,以及白晝間的匆匆奔走,透著夏風襲進屋裡的、繁鬧的殘影。
真是的,我慣用的、夜半的老式鬧鐘,總要反覆嘮叨時間這回事情,以及在時間中輪迴而過的、每日的回憶。一天就是一次輪迴、一日一夜就有一日一夜的因與果,如同老式鬧鐘的指針,毫無倦意地繞著軸心轉動。日落夜來、夜盡日明,如此相繼而來、又相續而去,一切的美好與紊亂、喜悅與憤懣,都要在時間的輪迴中圓滿或睡去。而再怎樣煩憂的眼睛,也不得不在疲倦中安然歇息。
史實不一定真實
在時間與空間的淘洗下,我們很難抗拒時代與時勢的揀擇與打撈。是的,有些曾經發生過的真實留存下來了,在人們的議論與挖掘下被重新發現,並篩選、置入各種載體之中,如同或暗或豔、帶上各種傷痕的寶石一般,沾染歷史的淚水與汗水,堆疊在擁擠的玻璃罐裡。這些寶石的傷痕,有些來自歲月的磨洗;更有些早已模糊、稜稜角角地彼此畫傷。
值得感嘆嗎?剛認得世界的、年輕的眼睛,通常欠缺足夠的智慧與經驗,從兜售者的謊言中度量寶石的原貌;而約略識得史實與真實的弔詭之餘,我們卻也不盡然願意認識歷史的實像;倒是比較像嗜戲的觀眾,睜著不甚好用的眼睛,為歷史的大戲或笑或瞋或哀或謔,只要其間的戲劇性足夠,便一人一語為它們平添是非。
然而更有些寶石是早已流逝的,順著時間的水道漂遠,沉積在某個誰也不見的角落。總之時空的遷變如同幻覺,總讓人們在劇終之後趕上另一齣大戲,而這些帶傷的歷史也就總是失真,戲劇性常高過真實性。日後我們也許重新翻案、重論是非;也許更是累贅地以訛傳訛,為他們再添模糊,終而令它們淪為說嘴或製造爭端的材料,且人們各自言之鑿鑿、卻是喧聲各唱互不關聯。
無聲的晚安
當人生的跋涉來到這裡,愛情與友情都與我漸行漸遠,甚至變得不相關聯。我淺淺的口袋中僅有的,只剩豐厚的親情,與少許多年的友誼,其餘的,能從口袋裡摸到的,就只是單薄得讓我發笑的存款而已。
人生怎會這般豐富?卻又必須失落如此?從年幼的天真行到此處,怎會盲目地失落最珍貴的、卻緊緊把握無關緊要的?這是人生的夜半嗎?我所立足的位置僅僅點亮一盞檯燈,而四周是潮溼的黑暗,濡溼了我曾經的豪氣張揚、無畏無懼。我在黑暗中辨不明任何方位,只在惶然四顧之餘,看見落在自己背影之後的家人,從樓下一一探上來,遞給我他們的倦意,讓我也感染了那種筋疲力竭,在弱光中摸到自己床上,沉入各自的一夜好眠。
汗溼的掌心
昨夜無心路過的夜間市集,有著與童年相仿的街景,就像多年前的兒時,我的手給抓牢在媽媽汗溼的掌心裡,腳上的每一步都令人流連。闌珊的燈火一顆顆垂掛在路旁的攤位前,照得夏夜更為灼熱,我咚咚不停轉動手中的波浪鼓,緊盯小販招弄我的新奇玩具,我抬頭望了望母親,母親將我的手抓得更牢,她的雙眼覓在漲滿食物香氣的人間煙火中,於是我只能一再顧盼,回頭張望與我愈來愈遠的玩具。
當父親終於選定口味,我們在老味的小吃攤坐下,我的掌心無意貼上油膩的桌面,那尚未識得人間油膩的小手,一下抽了回來,不斷擦在燠熱夏日、母親洗出洗衣粉香氣的短褲上。當時的一個抽手,就像我現下的習性,依舊不習慣人心的黏膩,總是避開這些、又不耐的忘掉那些。唯有父母向來的圓融我是衷心領受的,他們小小的謊言即便看在我眼裡,我還是尊重他們的人之常情,因為我是在這些微細的、沒有惡意的生意經中,一寸一尺的給餵養長大。
當然,再好的童年,也必須從童稚間離席。然而回憶卻一步步退向身後的風景,我的人生彷彿再度滑過幼年、少年,奔過青年、壯年,氣喘吁吁來到易於疲倦的中年。在此之間,我不忘的是母親在人群中抓牢我的、汗溼的掌心。
如今,時代已遠離我軟嫩的懵懂。父親與母親,也逐日落坐在電視誇張的表演裡。他們向來的仁慈,讓我既是慚愧也滿懷感念。當我踱回臥房裡的文學之際,瞥見樓下身形敦厚而面容可愛的父母親,才發現他們已成為我的孩子了。我暫且擱下自己手中的鍵盤,出門為他們買來伴嘴閒食,在夏日午後,代我陪伴他們在電視機前,一時瞌睡一時醒來的午茶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