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近自然,棄絕塵緣的招惹,並不意味人要遠離人間。事實上,與自然親近,為的是在人間裡「做人」。沒有這一層認知,自然反而成為人世的迷障。
不論是梭羅,或是思想與生命觀影響梭羅的愛默生,都意識到自然能喚醒人幾近神性的心靈;微風裡看到神的蹤影,花草的香味裡聞到神的氣息。自然滋養心靈,但心靈仍然投注於人間。梭羅在華爾騰(Walden)的歲月畢竟只有兩年,之後,在人間以透徹澄明的思維,以似乎無所為而為的語調,撥亂反正人世的價值觀。其表象柔軟實質剛毅的「消極抵抗」,感召了後世印度的甘地,數億人的身心,因而得以從帝國的桎梏中解放。
美國詩人佛勒斯特有一首名詩〈白樺樹〉(Birches),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意象是:一個小孩攀爬白樺樹,越爬越高,到了某一個高度,隨著樹枝的彎曲,又回到地面。往上爬是心靈的提升,越高越接近天空,越能啟發自我的神性。但啟蒙後的神性又回復到人間。樹是自然的化身,藉由自然貼近高處的自然,但人畢竟來自人間,因此自然又將其送返人間。
在世,人間是人的起點與終點。貼近自然,並不是在山水中迷失。窮竟一生都在寫山水詩的詩人,不一定就是因為山水的滋養,成就了超越凡俗的智慧;那可能是一種逃避,一種無能面對人間的遮掩。當所有書寫都是鳥語花香,青山綠水,人還是人,每天要服侍五臟廟,每天要刷牙上大小號。
也許我們應該審視所謂的禪詩,是否是因為缺乏觀照人間的創意,而在潺潺水聲中短暫忘掉自我。但瞬間的遺忘並非去掉我執。號稱能在山水中禪坐的人,是否看不到山下政客的呼風喚雨?是否不曾聽聞蒼生因為失業從世貿大樓的頂端墜落?是否當下也沒有聽到山中誤闖捕獸機的流浪狗忽隱忽現的哀嚎?當然,幾乎所有的山水詩或是禪詩都「不屑」有這些紅塵意象。
真正貼近山水的人,更關懷人間。因為山的高聳,而反思自身的卑微。因為湖水的凜冽,而自省出入人間的冰潔。因為在自然中的身心自在,更思慮到人間的水深火熱。遨遊山水,總是藍天白雲,在世的修行,則是滿地荊棘。當一個政客的行徑引發風暴,對於這樣的作為,同樣是出家人,一個不是三緘其口,就是閃爍其辭,另一個直言應退位以謝國人,所謂的高僧,原來有天地的高下。畢竟,修行的正果,不在於山水中禪坐,也不在於虛空,而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