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尾草教我的一些事

文╱石德華 圖╱陳駿翰  |2017.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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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討厭人。能和每一株植物對話。但我臨別前握他一下手,我感到他的喜歡。圖╱陳駿翰
他討厭人。能和每一株植物對話。但我臨別前握他一下手,我感到他的喜歡。圖╱陳駿翰
他討厭人。能和每一株植物對話。但我臨別前握他一下手,我感到他的喜歡。圖╱陳駿翰
駿翰專注於繪畫中 圖╱陳駿翰
駿翰畫那三位欺負他的同學。圖╱陳駿翰
亮出駿翰平日化的植物圖冊,連鑑定都不必了,一照眼醫生就說:「這孩子是自閉症」圖╱陳駿翰
駿翰畫一群同學圍堵他一個人。圖╱陳駿翰

文╱石德華

他討厭人。能和每一株植物對話。

但我臨別前握他一下手,我感到他的喜歡。

《鳶尾草生活冒險旅程!》是他的繪本,他用油性黑色原子筆,一下筆就成圖,連草稿構圖都不必。內容是自己成長的生活敘事,所有人物都用植物取代,他叫陳駿翰,二十四歲,他自己是一株鳶尾草。

一直到駿翰上了國中,媽媽才終於帶他去醫院鑑定,亮出他平日畫的植物圖冊,連鑑定都不必了,一照眼醫生就說:「這孩子是自閉症。」

那意味,有十幾年,駿翰無處閃躲的置身在我們「正常人」的教育體制裡,天天在「撞牆」。一直認為孩子只是學習有障礙,駿翰媽媽用足了力氣督促功課,當然包含要打要罵,駿翰無法適切表達溝通,情緒常是壓抑不安與不被理解的易怒。

漂亮的駿翰媽媽回憶往事說:「其實處處都有蛛絲馬跡,是我自己抗拒相信。」比如看見駿翰小時候玩玩具小車,只讓小車左右移動不停,她也曾閃過懷疑,但「怎麼可能是在我家」的念頭,很快抹滅這一念。上幼稚園前,她帶駿翰去觀察一下環境,臨走前幼教老師叮囑她:「媽媽,你這孩子有點不一樣。」

駿翰的求學生涯中,學習是空白的,與人相處是受傷的,溝通是阻礙的,每天上學都是痛苦的事,所有的班上活動他都被排拒在外,被霸凌是家常便飯。

小學有一陣子,他愛撿蝸牛殼,用塑膠袋泡在水裡,一包包的久了就發臭,媽媽求救於老師。老師拿來一盆水在教室,將駿翰的頭按壓在水裡,說讓他嘗嘗蝸牛殼泡水的滋味,駿翰掙扎,同學們就過來幫忙按住他的手腳……駿翰當然沒能力回家說這些,是有位家長聽自己孩子說,去向駿翰媽媽轉述的。

不快樂的童年都在繪本裡,有一頁「為什麼他們這樣對我?我有長得很奇怪嗎?」我問他,那三位欺負他的同學,他畫的是什麼植物?他說「山菊、小啤酒草、泥胡菜,這三種植物都很強壯。」又一頁,是一群同學圍堵他一個人,他寫著:「國小生活像惡夢一樣。」

駿翰當然奇怪,怎會不奇怪?這世界只要不同就是奇怪,最受歡迎的是迎合,要安全有時就要假裝。而小孩身邊的每一位大人都很重要,他們的認知可以影響小孩,只可惜,大人也會有不足,大人通常沒耐心,他們都在忙他們認為很重要的事。大人都很膚淺,小王子說的。

當然奇怪,怎會不奇怪?自閉症候如此深邃曲折,你也許要花一、二年他才願意讓你坐在他身邊呢?偏偏他們都好手好腳,外表看來一點都不奇怪。

所以駿翰希望自己能像小花蔓澤蘭、菟絲子、銀合歡這些強勢的外來物種,像異形怪物一樣威風,他說,種子小小的,長大後卻具有強大的攻擊力。但是,他有補充,他說他會保護弱者。

駿翰的學校生活,常是一個人蹲在校園花塢草叢邊撿植物種子,後來他高中讀的是大甲高工,那學校花草樹木繁多茂盛,更讓駿翰如魚得水。他一翻閱植物圖鑑,可以一坐數小時,後來拜網路、3C的發達,他的植物知識簡直宛如百科全書。到現在他都記得,有一次國中自然老師問他一株很罕見的老師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他當下就說:「這是銀膠蘭,很毒」,直讓老師驚訝不已。

來到畫話協會這兒後,蔡啟海老師一點都不改變駿翰與生俱來的下筆方式,但二年來他畫的植物,能穿插掩映、能盤根錯節,富有層次空間感,從黑白走向上色之後,葉的彩度、色調、明暗,還能產生光線的流動感。

駿翰的畫,我一直覺得,不只是供欣賞收藏,那筆觸線條花葉的色姿,多適合做各種物類的包裝紙,做大百貨公司的大小提袋,讓大街小巷所有提著它的人,都擁有一身脫去文明雕飾的天然純雅。

畢業後駿翰試過幾個工作,都因為人們對自閉兒的不理解,沒得到正確的對待而離職,這讓駿翰從小受傷的心沒痊癒,對人的芥蒂沒減少。

不靠近,沒機會了解,不了解,不會有真正的慈悲。

駿翰媽媽說,她最大的錯過是太晚讓駿翰做鑑定,接受才能讓人真正的勇敢,孩子也才能早些知道發展的方向。家有特殊孩子的家庭,態度一定要明朗,讓身邊親友能有機會靠近一些,多知道特殊教育這領域。

去年協會接受評鑑的時候,評鑑委員問:「那這些孩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案?不然學這些有什麼用?」

結案,是指就業獨立。蔡啟海老師苦笑著告訴我:「連專家都不了解,遑論外界」,蔡老師表示,很多事都要分層次,比如獨立這件事,重度殘障者永遠只能在過程中:開始能出門搭公車了,願與人接觸了,學習技能了,能參與團體了……但對工作,他們只能部分參與而無法完全勝任,他們一生都需要有人在旁協助陪伴,無論是父母、社工、義工、工作人員或家託員,他們是絕對無法「結案」的。蔡老師指著自己:「我用自己做比喻,一百公尺要我跑十秒五,我到進棺材都無法做到,因為我是小兒麻痺啊!」

這二年畫話協會積極想擁有自己的家園,蔡老師說這個家園,一定要有花園,讓駿翰玩園藝,要有一角落讓家長帶著孩子們做烘焙,要有個展場,讓大個子智障孩子專門負責掛畫、布置,還要訓練孩子們儀態及說話,可以自己擔當展覽的導覽。

讓整個社會與這些特殊的孩子能有機會更靠近。

二十年前,蔡老師帶一個學生去台北市立美術館送件比賽,因為這學生是腦性麻痺而被拒絕;二○一七年九月二日到十月八日,國立台南生活美學館一場「 ㄞ畫話 ㄧ起來」畫展,標題直接下的就是「二○一七身心障礙美學主題展」,「身心障礙」這四個字,第一次成為堂皇的美展主題,這是一大步的靠近。

駿翰的畫及繪本都會展出,其中有一頁他畫的是協會平日的繪畫課,那拄著拐杖的蔡老師,是艾草,因為「艾草邊緣鉅齒又有圖案,蔡老師是教畫的」;他的好朋友筱清是毛果竹葉菜,因為主動親近人;媽媽坐在他身邊是株車前草,問他為什麼?他笑笑不回答。

我回家查了一下,車前草,在任何惡劣環境都能生長。我沒查鳶尾草。

我只用駿翰去看,鳶尾草,敏感,脆弱,需要很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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