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溟一戰收,心路史家論 ──我心目中的施琅大將軍(下)

圖與文/石德華 |2017.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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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年秋天,日月潭的翠湖小碼頭。前排鄭愁予夫婦。後排右三施純德先生。圖/石德華
澎湖馬公天后宮旁的三級古蹟「施公祠」,是全台唯一主祀施琅的廟。圖/石德華

文/石德華

我的抒情軟歷史

我感佩卻也悲矜鄭成功。焚燒儒生巾服,決心棄文從武,以孤臣孽子自況,一生都在國愁家恨中,而他迎面無法迴身的每一樁困厄,偏偏又來得分外殘酷莫名。他拒絕父親的勸降而使父親身首異處。他母親被清軍所辱而自殺,下葬日,他剖開母親下腹,出腸滌穢後,重新放一個乾淨清白的母親於棺中。他狂怒著留不住他倚重的最能幹部將的背叛。他的兒子竟然犯他的大忌,違倫亂紀。東南一隅以復中原,鼓浪嶼、海澄、同安、廣州、漳州、金門、福建、台灣……戰鼓聲中,失望總追隨在勝利的下一步,真的收復有望嗎,還是路只能向前?

都說鄭成功是趕走荷蘭人的民族英雄,也有人認為他冷酷寡情,但我還這樣看他:大恨與孤憤,生命中除此無他。眼底只有一種顏色叫望海,生命是濃得幾乎拉不動畫筆的鬱褐,近乎血乾。殘暴會不會是他害怕仁慈?寡情會不會是他不敢軟弱?仁慈與軟弱一鬆,是不是他泥固無聲的巨大寂寞會嘩然崩塌?

我也了解施琅。他隨鄭父鄭芝龍降清、受鄭成功招撫回歸明朝、再叛變投降清廷,這是他最被人非議的「三變」,但我心中想說的只有一句:「換成是你,你能處理得更好嗎?」動亂倉促中的聽命隨眾,是權謀投機或是無可如何、是軍紀倫理的不抗命、是試試看的押碼、是最粗糙的安全、或是下一步成熟打算之前的過渡……跟著長官去投敵,意涵的可能太多元,你可以去翻開戰爭史,尤其是國共內戰那一場。至於第二次的降清,在我眼中,那已是命運的範疇,無關人品與氣節。

《台灣通史》裡連橫用伍子胥寫施琅。《史記》中伍子胥萬死投奔吳國,成氣候後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滅掉楚國以報父兄之仇,那時楚平王已死,他一邊嚷著自己「倒行逆施」一邊掘土、發棺、鞭屍。當時申包胥去秦國求援,秦王沒應允,申包胥賴在秦庭哭了幾天幾夜,秦國終於出兵救楚。連橫在說的是,施琅投清有何可議?欲報不共戴天之仇人心皆同,要問的是,當時台灣為什麼沒能出一個護國心切的申包胥?

一六八三年秋天,施琅一舉下澎湖,取台灣,八月十三日抵鹿耳門,八月二十二日就來在台南延平郡王祠前──他跪拜磕頭痛哭,懇述忠孝不能兩全,感謝當年提攜施家父子之恩,佩服鄭成功對明朝的鞠躬盡瘁,也坦言自己揹負父兄大仇,「今之如此,各為其主,天意使然,四十年國仇家恨,糾葛至此,感傷不已云云。」在場聞者無不動容。

你的表情在問真的嗎?本該八點檔本土長壽連續劇,竟然就這樣欷歔而感傷?施琅善待鄭氏家族,寬和的「撫綏地方」都是真的,但人會改變也是真的。

清初政策曾一度不再議征台之事,騎鯨乘浪的施琅被調回內地北京,整整有十三年之久,但他心繫沿海,日日研究風潮信候,懷著不共戴天之仇,他俟時以待命。

我總在想,時光會有無痕無跡的改造力,這安靜漫長的等候中,讓他不再只是褊狹武夫的造就因素,是降臣的微妙立場,是等待中意念的調轉,是沉著少言的他無聲深切的領悟。施琅夠聰明知進退,報仇的小我意念含融在更大的資源力量中,完成本身就是目的,何需標註高舉?或者,他懂什麼叫做贏者的風度。鄭克塽投降,台灣「舉國歸命」那一天,人人以為會成為復仇王子的施琅卻說:「今日事,君事也,吾敢報私怨乎?」取下台灣,是國家的要事,國君的英明,我的私怨算什麼。

聰明能教人看清真正的尊榮,那年中秋月圓,羽林奏捷月明中,收復台灣令康熙高興得當場脫下御袍要賜給施琅,並冊封他為靖海侯,子孫世襲罔替,賞給施家的封地幾乎占去整個的台南,這就是史上所謂的「施侯大租」。但是施琅上書辭侯位及賞賜,他請求比照內大臣禮,他「只要一枝花翎」。

花翎是清朝居高位的王公貴族特有的冠飾標誌,當時是至尊榮的象徵,外臣從無賜花翎之例,康熙特旨答應了,並給予原侯位與賞賜。施琅創下了大清外臣賜戴花翎的首例。

破局並超越。施琅的眼睛早已從凝目報仇抬起,他看到這座皇宮殿宇能給他的,比報仇大太多。他什麼時候明白的?時光會有無痕無跡的改造力,浸潤無聲,十三年,六十三歲,對改變視野與格局,這些數字都夠。

傾斜與平衡

鄭成功與施琅對台灣的策略不同,貢獻也不同,但真正知道台灣戰略價值極高,土地物產美沃豐饒,非常值得長期管理經營的就屬他二人,他們真算是台灣的首二知己。尤其是施琅,當時滿朝一片棄台論連皇帝都動搖了,是他的一篇〈恭陳台灣棄留論說〉極力保住台灣,但在台灣,主祀配祀的鄭成功神像共有四百多尊,施琅的神像,十根手指頭不到。當年攻台隨軍留在澎湖的施家子弟,背負施琅為清朝效力「漢奸」的原罪,卑微害怕的以「施祖為奸,後代不才」贖罪而改姓「才」,避居於西嶼內垵一帶。

澎湖馬公天后宮旁有一間三級古蹟「施公祠」,是全台唯一主祀施琅的廟,小而樸素,路經的觀光客很少注意,以為是「電視劇裡辦案的那個施公吧」。當年施琅功大,在台灣有二座「施將軍廟」生祠,一座在台南府城寧南坊的檨仔林,今已不存,另一座在澎湖大山嶼媽宮城,今馬公澎湖醫院一帶,後遷於現址,祠前有副對聯:

施門心路史家論,公廟威儀菊島瞻

菊島瞻,肯定其功蹟,史家論,仍有所爭議,哎,這二句話,真是施琅在台灣史扉的全然寫照,不因身為施家孫媳婦,是因為我一向的史觀,我還是最喜歡福建晉江施琅紀念館的這副對聯:

平台千古,復台千古

鄭氏一人,施氏一人

這一次,他們才終於等高齊平。

史書記載鄭成功三十九歲死時「狂怒囓指」,《閩海紀要》寫他「頓足捶胸,雙手抓面,大呼而逝」,他一生生氣的事很多,死前這次包括他氣得要殺兒子鄭經與孫子鄭克塽。而施琅,他第二個兒子是有「清代第一清官」美譽,「施公奇案」裡的施公施世綸,第六個兒子施世驃,渡海平定台灣朱一貴之亂有功。到後來,人們最愛拿來比較的是子女,那麼,從世間法這角度看,施琅比鄭成功好命。

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施琅卒,贈太子太傅,與妻王氏、黃氏合葬。享年七十五。榮華終其身。

時光、際遇、看得見看不見,生命每一細節都深邃奇妙,錯綜影響交互出意義,但概括的說,我認為決定人一生是三大因素,個性本質,只能照著描摹的既定命運,以及對所有發生的覺與微悟。

當然史書不會這樣寫的,這全是我的小抒情軟歷史而已,人生比氣長,原來也可以這麼看。

那麼,中樞不再主祀鄭成功,施琅將軍心理會平衡一些嗎?我問你。

滄溟之深,不能比其大,我們只能透過海面跳躍著的薄金光芒,去著色它的邊際。歷史就像月光下的汪洋大海。

PS.外一章

二○一○年五月,報章媒體競相報導鄭施第十三代後裔代表在「第二屆海峽百姓論壇」會中,相擁一抱泯恩仇。詩人鄭愁予是鄭成功的十一世後代,我丈夫施先生是施琅的十六世後代,其實,早在二○○三年秋天,日月潭的翠湖小碼頭,鄭愁予與施先生第一次見面,下著微雨的夜晚,遲到的施先生不遠處急急走來,碼頭上的鄭愁予立即起身去相迎,在浮棧板上兩人相視迎面,不約而同伸出右手,靠近,雙掌緊握久久,那時,鄭愁予就說了:「鄭家和施家的恩怨,在這一刻全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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