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窩在北城邊緣,孤寂地將心情關在溽暑燠熱而已無晚春氣象的午後,時歲有些失序,天空也欲雨未雨、能風無風。
雖此,我鼓起勇氣、心甘情願領受即將襲臨的一場生命風雨的掠劫摧殘,即使身旁儲存賴以溫飽、取暖度冬的穀倉和柴堆,將會被風吹垮、被雨淋濕。
捻熄書案上的桌燈,室內頓時黯然,斜倚著椅背,就著夕照餘暉偏照進來的晃影,次第瀏覽著過往的種種。雜混的生活基調斑駁於近日的徬徨無措,不僅戒慎恐懼地沉溺於念舊,且時時提防情愫又重再糾結,而刻意迴避一切提醒自己年歲幾近荒蕪的流言和耳語。
生命的行姿,簡直踉蹌得醜陋可怖。
在斗室周邊恓惶遊走,愈接近情緒風暴的中心,愈對時間敏感得恐慌。時間內藏有眾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我卻糊裡糊塗,幾乎忘了那陣子生活過得是如何的轟轟烈烈或渾渾噩噩。
中年過後,夢裡便不再有雪,雪全往頭上堆積了厚而蒼蕪的皚白。我蹲踞躲著,深怕往事將自己帶向更幽暗的角落,甚至淹覆。但夢還是慢慢悄悄滲進午後的眠睡裡,我其實是假寐,不時關注著誰會來此這場風雨裡協助我脫困。
不自主、但不得不的在已走投無路的思緒前,攤開痛楚,細心比對著每個往事辛苦走過生命的地緣關係,比對以真愛或偽情所丈量的距離遠近。
我很清醒,明晰地可以判認令自己心猿意馬的欲望,是怎樣的容貌體軀,我知道自己太疏忽,以致迄此仍困在迷宮裡四處碰壁找尋、掙扎。
其實我是喜歡把許多感受都融入於一場風雨得很狂亂的肆虐的,那是因為自己太鍾愛風雨中狂亂的雜音和混聲。這些妝點自我巍然的雄性情緒,密密麻麻占據了一整個傍晚,我是如此容易將心情高高堆疊,然後輕輕推倒……
刻意關了室內的燈。在黑暗裡,與往事對坐,難以互相凝視的處境當中,彼此利用默契的傳達來確知對方的存在。
因此習慣到處留下線索或是破綻,以讓隨後追來的記憶們,即使在隱蔽於暗黓的轉角,也會循著氣味找到自己,我期望被突然尋獲、被不期而撞見的湊巧。這夜,有往事自遠方趕來相伴,甚而整晚陪自己促膝敘舊,一一回顧所有成長過程的美醜順逆。
夜闌很快就接踵而至,好多不同的情緒紛紛走避入夢裡。
夜半從夢中乍醒。雖說夢中晴空萬里,場景卻迷茫看不清楚而無法描擬周遭擺設與形影輪廓,人事時地物交錯穿梭,噩夢太濃稠。
曾竭盡心力試圖剪接夢境成形,但無法捕捉任何一幕緩慢或靜止得可以有充裕時間留影的圖像。我不敢置信,那些令自己耗乏枯竭的夢,竟都紛紛遠躲,而我卻不顧一切地追蹤它那一邊後撤離退、卻一邊回眸勾引的眼神。
直至意識到自身的完全清醒,抽離了睡夢的擺布之後,才感覺到體無完膚的殘敗,才覺得貼身收藏的祕密這般栩栩如生。我總感到一股煩燥不安。
走過從前,讓記憶旅行一大圈後,帶著疲累苦澀的倦容,終究還是回到了現在,對生命莫名的煩躁憂心確是原由。其實半昧半明間,我在這人世的精華與糟粕、過去和未來之間迷藏,而自己卻是唯一看見那些往事避躲在何處的目擊者。
起身移步至窗前,撩撥簾幕,隔著櫺欄,窺探很深很深的夜,久久凝視夜空中孤瘦的下弦月,框架的視野雖僅一小方,但已相當滿足自己的遠望企圖了。
那個晚上,心血來潮在書房隔壁的儲藏室裡翻箱倒櫃,把該丟棄又捨不得的舊物一一翻出、檢尋、再裝箱,那堆為了便於日後喚醒記憶而硬是留存下來的往事,仍時時刻刻糾纏自己的煩思,我必須好好理理整整。然後,將清出的垃圾拿到數里外的廢物堆置場扔棄;再急急忙忙穿越城北,回到窩裡,不給往事任何後悔發生的空檔。我怕往事的集體叛離。
回顧這些荒唐日子,發覺自己之於悲歡離合的病危,也發覺仁慈虔誠的欠缺,而且,更發覺所擁有的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我跪下膝來禱告,背光的信仰益顯堅貞,自己無意作任何對衰老的讓步妥協,只盼見心底內在格鬥後的更清明。
因此計畫遠行流浪。不帶分文,不帶任何裝備、地圖和指南針。我心中自有一個執意的方向,找尋一處失落、放逐、浪蕩的遠方。
雖然知道無法為那斷斷續續、反反覆覆的陰鬱覓得出口,然而我仍忍不住在行李裡收存了被壓抑許久的感性,以無限的激情縱浪於生活之外,以慰即將的旅途勞頓。
其實渴切地想出走,只是為了揚棄一些不可擺脫的情境,只是為決然告別──因為生活中的一成不變,以及環境裡的瞬息萬變,總括了百種千樣的矛盾心理。
然而這些想法無目的在腦海裡旅行多年,我終究沒能孤注一擲地踏出去,終究還在那個不可擺脫的情境裡盤旋、徘徊。此刻,我應要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堅持發聲擊響,並且無所畏懼與生命斡旋,極力求勝。
真的出走,隻身闖入場景錯亂的戲幕,擅進人馬雜沓的世間,喧鬧裡,我得到的僅是寂寞的逗引、孤獨的嘲弄,想著這些那些、這樣那樣,想著與生命懇談的零零碎碎、斷斷續續,兀自撫著激湧跌宕的今生今世,好似很明白那種無謂的悲哀,其實對生命敵視是多麼無濟於事。
觀我望己於風雨裡狂襲的癌噩進逼、療中禦抗、癒後省思……而驀然有悲、乍然有感、猛然有悟。
所以,終於鼓起勇氣親近一場風雨,人生的風雨。風狂雨驟、或者風停雨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