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死亡,若是可以依感官敘述,那會是什麼顏色、什麼聲音、什麼觸覺?柔軟、僵硬、輕盈……?滋味是香、甜、苦、澀、酸、辣……味?或者,那只是一場夢?
以夢境寓示或開釋人生各種不解的難題,是否被過度地一言以蔽之,而少了探究受苦之人所承擔的現實壓力?
童年起,我就好奇死亡的祕境。更無法想像幼小的孩子,怎麼忍受病痛。
曾因探病,往返於醫院病房、加護病房,或是安養院,見到一張張的病床,有各種年紀的人虛弱地躺在那裡,甚至是老皺得只見皮與骨的勉強貼合。加護病房是生與死的拔河區域,病患沒有力氣與這世界多言。他們能感應親友的焦慮、感應醫護人員的進出、感應機器的運作嗎?
一整大間的加護病房毫無隱私可言,一具具的病體在此呼吸,呼吸微弱!有的加護病房是獨自一人一間,但,多數是閉著眼與機器共處。
回顧一位突然進入兒童加護病房,再也沒醒過來的美麗女孩Ariel。醫生說她身體內的各個器官在攻打自己。是她放棄自己?還是身體想拋離她?葉克膜機器連結著她的身體,醫院團隊等待「奇蹟」讓生命復甦。
她閉著眼,身體因累積龐大的水分,而腫脹得如吹灌了風的大汽球。護士說她無法感應任何事。但是,當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輕輕地對她說了一件她曾經跟我說過的心事,我幫助她記憶,告訴她,她獲得很多家人的愛。她的家人也對她說,尊重她的決定。當時,她被膠帶輕貼住兩眼眼皮。淚水,從她的眼眶流下。淚水,滑到腫脹的臉皮。是細細的一行淚水。只有一行,卻是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回應這世界嗎?
她必然聽得見、必然感受得到。在她離世前,她可以放下心事、可以知道獲得愛,應該至少可以減輕她的遺憾。果然,大約兩三小時後,她去另外的世界,了脫苦痛而重生。
因Ariel,回想起我童少期嚴重貧血住院。那時大約十二、十三歲間,我隨媽媽去醫院探訪她的朋友,卻暈倒了!醒來時,已被放入輪椅推入病房。一向強勢的媽媽落淚了。
收藏在我心底聚焦的畫面是:媽媽在病房的洗手間內為我清淨身體時,那力道那手勢其實會讓我感到疼痛,但我不敢說,只注意到她怎麼掉眼淚?當時不解這眼淚是為什麼?是擔心住院費?還是擔心我的身體?那時,我住在大大的兒童病房,病房裡很多病童。住院三天裡,每天二十四小時,手背(手掌心的背面)插著注射針管。我卻開心地迎接每一天,期待每天早餐的可口果汁。
出院後,繼續調理身體。仍是時常暈倒好幾年,從不覺得害怕。因為,只是營養不良;也因為,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直至,前幾年,陸續探病,體會了生命的無常。但,仍懷著罪惡感。對於挽留不住類似於我的生命,慨嘆為何有人可以平安、有人搶救不回?於是,開始認真思索生命的本質該奠基於穩固的愛。若有困惑,該怎麼解?若是少了愛與被愛,又該怎麼解?
就因這樣的生命困惑,我閱讀了不少心理學書籍,很難全然懂得生死死生的看待方式。因此產生極大的焦慮、痛苦與恐懼。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靈性導師,印度哲學家克里希那穆堤提出:「恐懼是什麼?恐懼只可能和某種東西聯繫,不可能單獨存在。恐懼一直是和已知而非未知相關聯。」
於是,我想破除恐懼,勇敢地看待這些,期待轉化為更圓熟的生命。偏偏在書寫此篇的當天,昏倒在教室,嚇壞老師和同學們。心底為此不是恐懼,而是充滿感激之情。至於如何獲救,下回聊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