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翊航
二月二十二日,節氣雨水後三日,北部仍是連綿不絕的微雨。前年冬末的肺病,幾乎奪去吳濁流的性命,臥病在床逾月,加以一年多的休養,總算有了起色。溼寒透骨的初春,讓他格外留意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想起二十六歲的二月,同樣一場急猛的肺炎,使他回鄉休養月餘。年輕時病癒再起,聲量與固執依舊如故。四十歲那年,還因為在新竹郡運動會時,與羞辱本島教職員的視學官起衝突,辭職離開了教育界。
如今自己還能有同樣的精神,熱切與剛烈嗎?
「我是一千九百年,係十九世紀出生的,而不是出生於二十世紀的人,只差了一年,卻感覺似乎落後了一個世紀。」
這是他幾年後起筆《台灣連翹》的開頭。落後了一個世紀——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陰雨中的緩步,是否總有上個世紀的幽靈拖行著,猶疑著。
他收起傘,走上懷寧街七○號四樓的台灣省工業會,要與眾人談談文藝,談談未來的一本雜誌──《台灣文藝》。出席的人有吳三連、林佛樹、陳逸松、林衡道、王詩琅、朱盛淇……大病並未掩埋他的熱度,甚至加快了他的腳步。他總以病藥為喻,讓自己與他人警醒,動念。他說文藝像補藥,「這個補藥,不但要影響他本人,還要影響他們的子子孫孫。」他說社會上的人看待辦雜誌,「就像癌一樣,認為沒有希望。」在座的吳三連辦過《台灣青年》、陳逸松辦過《台灣文學》,都明白那將遭遇的磨礪與折損──但過去他們都還年輕。
而這年,吳濁流六十五歲了。
彼時台灣發行中的文藝刊物並不少,但在吳濁流看來,依舊是宛如沙漠一般,不是套式陳舊,就是與現實脫離。台灣的青年寫作者,在看似盛大卻貧瘠的園地裡,能有新的顏色嗎?戰爭陰影在島嶼布滿文字的地雷,敏感神經處處斷落。郭良蕙的《心鎖》被查禁不過是去年初的事。去年四月,《聯合報》副刊登出名為〈故事〉的短詩。詩中迷航漂流的船長,被警備總部認為影射領袖。詩人王鳳池日後繫獄數載,林海音也因此離開了長達十年的主編職務。文藝團體一波一波航向金門、澎湖、馬祖這樣的神聖戰地,砥礪墮落的精神,筆是瞄準社會毒素的武器。
文學如何有可能?他想。
吳濁流安排好了女兒的親事,從任職十七年的機器同業工會退休。以兩萬元的預備金,籌備發行《台灣文藝》雜誌。從一開始,吳濁流就知道這兩萬元,只能負擔四期的《台灣文藝》。這是一個攜帶早夭命運出世的嬰孩。他感到人們對於宗教與酒色總是格外慷慨,在座談會上說:「願籲請有識人士以上酒家開銷給酒女的錢一樣大方的心情來援助,那麼這個雜誌或者可以像寺廟一樣能夠維持下去。」然而文學雜誌難以滿足情欲的誘惑放縱,也無法填補人們對未知命運的不安,《台灣文藝》在第五期,必須從月刊改為季刊。
「本刊暫停頓,使我不勝哀。斯文何慘澹,不覺下淚來。」他在第四期的《台灣文藝》開頭,留下這樣沉重的詩句。
廖清秀在第六期有篇文章〈只要有一篇傑作……〉。他想,不論個人的漫長創作生涯,或是苦頓經營雜誌,一篇傑作即足以不朽。所幸,《台灣文藝》之後繼續下來了,而且不只一篇傑作。那是鄭清文的〈水上組曲〉,七等生的〈回鄉的人〉,鍾肇政的〈中元的構圖〉,陳千武的〈獵女犯〉,鍾理和的〈故鄉〉,施明正的〈我,紅大衣與零零〉,吳濁流的《無花果》與《台灣連翹》,戰後第一位原住民作家陳英雄的〈雛鳥淚〉……同年六月,對詩有著不同想像的詩人們,創辦了《笠》,頂著雨水從土地站立起來,探向歷史,探向世界。
吳濁流曾說,「歷史很多漏洞」。一九○○年出生的他,並非落後一個世紀,而是預留了火種,在歷史的漏洞中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