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的俄羅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烽煙尚未散去,屹立百年的羅曼諾夫王朝終抵不過時代的巨浪,在同一年歷經兩次革命後退出歷史舞台,由列寧所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取得政權。隔年,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家族遭到布爾什維克軍隊處決,時任皇家侍衛團長的艾斯尼(George Elsner)成為殺戮中的倖存者。他先是流落哈爾濱,然後輾轉來到當時為法租界的上海。一九四九年,與幾個同鄉一同隨國民黨政府來台,因緣際會與年僅十八歲的建中畢業生簡錦錐相識。同年十月三十日,一間俄式西點咖啡廳ASTORIA在台北武昌街城隍廟對面開張。另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明星咖啡館。
鏡頭轉至一九二一年中國河南省淅川縣。一戶周姓人家剛在農曆新年前夕迎來一男孩。周家父親不久前因病去世,母親孤身一人教養兩個姐姐和這新生的兒子。男孩名叫周起述,從小因傳統的私塾教育熟稔《詩經》、《千家詩》等古典詩文,更遨遊於《紅樓夢》、《聊齋》所構築的大觀園,直到十九歲才正式入小學。初中畢業後他先後進入河南省開封師範和宛西鄉村師範就讀,卻因國共內戰而被迫肄業。一心想完成學業的他拜別家人前往湖北漢口,卻陰錯陽差在武昌加入「青年軍二○六師補充團」,並隨之由台灣基隆登陸,再南下鳳山。自小體弱且嗜書如命的他不耐紀律嚴謹的軍旅生活,七年後於左營解甲又漂流至台北,以一塊布巾和四處蒐羅的舊書開始他的舊書攤生涯。最後,落腳於另一個武昌,ASTORIA騎樓一隅,和他另一個身分,詩人周夢蝶。
於是,兩道迂迴的流浪路徑,不約而同來到台北武昌街相遇生根。那一年,一九五九年。
小小的舊書攤,飄浮咖啡與西點甜香,ASTORIA儼然成了文人墨客和書籍雜誌交流的集散中心。白先勇回憶,《現代文學》賣不出去的舊雜誌,他們便「一包包提到武昌街,讓周夢蝶掛在孤獨國的寶座上」。轉上二樓,小說家如黃春明、施叔青等人在這裡完成他們最精采的作品,林懷民正開始他的雲門夢,三毛還沒去到西班牙和撒哈啦。而三樓更像是文學雜誌成員如《創世紀》、《文學季刊》一幫人的辦公室。在那個咖啡和文創還未成時尚的年代,作家們以行動和創作將武昌街一段七號活成一幅文學地景。
面對這沸騰喧嘩的文學盛世,周夢蝶的存在似乎顯得不合時宜。清臞的身形披搭素樸長袍,宛如他詩中寫下的「沙漠與駱駝底化身」(〈行者日記〉),在詩友們的聚會經常如席德進畫中所勾勒那樣「老僧入定」,卻在二十一年的書攤生涯裡(一九八○年因手術而歇業),日日「乘坐著平地一聲雷」到那「地平線之外的地平線」(〈第一班車〉),用他悠緩從容的姿態打造《孤獨國》(一九五九),栽下《還魂草》(一九六五)。雖於武昌街坐擁孤獨國,對詩人而言卻永遠是〈在路上〉:「這條路是一串永遠數不完的又甜又澀的念珠」。猶如其詩名,周夢蝶在他的國度悠遊莊子的「北溟」,亦鑄佛典為詩,化成篇篇偈語:「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擺渡船上〉)。卻又能輕靈地心念一轉,拈來聖經基督的形象:「上帝是從無始的黑漆漆裡跳出來的一把火」,「在死亡的灰燼裡燃燒著十字」(〈消息〉)。最極致的虔誠,讓他於世上不同的宗教情懷之間擺渡,而人間熙來攘往,留下他〈徘徊〉的身影:「一切都將成為灰燼,/而灰燼又孕育著一切——」。
很難想像,如此嶙峋靦腆、以「哲思凝鑄悲苦」的詩人(葉嘉瑩語),喫咖啡的習性卻異常極端,非一次放入超量的糖絕不善罷干休。洗臉的毛巾也可擦皮鞋。翁文嫻說周公是「不占面積的存在」,「你做任何事他都不會有成見」。他曾從書店「借走」《紅樓夢人物論》,津津有味讀了七回而毫無罪惡感,也曾在李瑞騰的車上追問何謂「後現代主義」,只因為太喜歡夏宇的詩卻自嘲讀二十遍也讀不懂(夏宇則害怕周公強大的手勁使她「不支」)。鑽研佛法的他深愛瑞典導演柏格曼的《處女之泉》,一面吃麵一邊看影帶《希臘左巴》。
繞回相遇的一九五九年。視域自島嶼推遠,強人卡斯楚領導的古巴革命剛取得階段性勝利,中國正經歷大躍進所導致的饑荒,圖博(西藏)遭解放軍鎮壓,達賴喇嘛流亡。島內,詩壇論戰蕩漾的餘波仍未平息。是何等的歷史因緣,台北武昌街窄小的巷道,溫柔地承接了當時各種歧異的來處和相遇,而周公就如他詩裡佇立的那「燃燈人」,幻化為蝶,向我們「預言著一個石頭也會開花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