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美杏

一張有空位的團圓照

讓人看了心酸又後悔：

到底我們都在忙些什麼？

怎麼就不能自天涯海角

相約回到這個家、回到原點呢？

這空位讓人永世遺憾啊！

父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離開我們，迄今一年多，我仍時時想起那個瞬間。

那個瞬間，醫院來電通知父親病危需要進行急救措施；那個瞬間，維生機器安安靜靜地成為一直線；那個瞬間，兵慌馬亂連絡葬儀社，儘管頭昏眼花，幾度壓抑著亟欲大哭的情緒；那個瞬間，雖明知最後不該觸碰亡者身體，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握住了父親的手。然後，我為父親挑了一套他衣櫥裡最新的西裝衣褲，陪他帥氣雲遊西方。

後來，我們一同整理父親遺物時才知道，父親的每件西裝內裡口袋都藏有紅包。那是我每年過年給他的，他總是笑嘻嘻地收下，沒想到父親不僅從沒有用過，還把它一一收在每件西裝口袋裡。「啊，那我們放進棺木的西裝裡是不是也有紅包？」我問媽媽，有點懊悔當時沒好好檢查口袋，白白把錢燒了。

我家人口簡單，妹妹住在國外，向來只有我陪父母親過農曆新年。沒有團圓飯，當然更難有團圓照，跨海視訊雖減緩思念，依然只是觸不到的親人，父母雖以一句「過年容易過日子難」掩飾沒有年味的失落感，但看著其他人家樂分享的團圓照總不禁心生羨慕。送紅包雖是形式，兩老卻是年年靠著這紅包添旺年氣。

說到團圓照，因為家人回台灣的時間不同，姐妹各自成家後迄今沒有拍過一張團圓照。父親辦完告別式後，子孫輩又將各奔前程，媽媽提醒該拍張合照了，我們才因陋就簡用相機自拍模式合照了一張，也為缺席的父親留了個位置。這張有空位的團圓照讓人看了心酸又後悔：到底我們都在忙些什麼？怎麼就不能自天涯海角相約回到這個家、回到原點呢？這空位讓人永世遺憾啊！

以至於，當新春時節我的小學同學傳來她的家族合照時，我是何等羨慕。她也是在父親過世後開始這樣的合照，在家門口的騎樓前搬椅子架自拍器，雖然過程「厚工」，但一年一張的合照裡，隱藏著不可言說的歲月折磨、病痛與無法抗拒的老化，看似平常，但心境變化之微妙，唯影中人能解。我看著照片與她互道平安之餘，也感受到她的用心。

是啊，為了這日後回憶，如今不管是發紅包或家族聚會，我都堅持一定要拍照留念，即使家族裡總有異音或有不合群人士，先生家的新春聚餐，我們一定準備各種遊戲，是討好後輩也好，是拉攏感情也罷，這一生能盡情放肆的親人已不多，還計較「你多我少」、「你的我的」嗎？

至於，父親為何要把紅包袋放進不同的西裝口袋裡？這其中的隱喻已不得而知。年味雖已遠，睹紅包袋思父親，他也許就是在提醒我：珍惜當下吧！

（本專欄每月第二個周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