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郁美

〈生別離〉

悲莫悲兮生別離

而在他年

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裏

我將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再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作詞╲席慕蓉

作曲╲蘇來

演唱╲潘越雲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語出於《論語．八佾》，這是孔子對《詩經．關雎》的讚美。現在我們就拿「哀而不傷」四字，來談一首歌、一個故事。

一九八○年一家唱片公司誕生，那是段氏兄弟所創辦的滾石唱片，人稱二毛的哥哥段鍾沂是董事長，人稱三毛的弟弟段鍾潭是總經理，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他們的創業代表作是一張三人合輯──潘越雲、吳楚楚、李麗芬的《三人展》專輯。

之後，吳楚楚獨立創業而有了飛碟唱片，大約二十年間，滾石、飛碟雄霸華語樂壇，樹立流行歌曲的翹楚地位。一九八五年新格唱片吹下熄燈號，被滾石唱片收購過去，等於是整個校園歌曲之精華作品全落入滾石手中，段氏兄弟應是意氣風發吧。

潘越雲算是與滾石同時出道、成長，攀登事業的頂峰，雙方絕對有革命情感。

從外表來看，潘越雲的輪廓深邃、厚唇、如瀑長髮以及波希米亞式服裝、古董飾品顯得與眾不同。從歌聲來聽有憂鬱、有苦悶，卻又哀而不傷。尤其是她的歌詞多半富有詩意，乃典型的文青風格。

看她的人、聽她的歌可說甚具療癒作用，因為生活中再大的愁與苦，都化解在她的歌聲裡了。〈天天天藍〉、〈生別離〉就是這樣的歌；以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桂花巷〉、〈謝謝你曾經愛過我〉，也大抵如此。

當時文壇已有張秀亞、張曉風、琦君、瓊瑤、三毛等女作家綻放光芒，此時忽然一本詩集紅透半天邊，那就是席慕蓉的《七里香》。一版、再版、三版，不停地刷新暢銷紀錄，連帶地作曲家也喜歡從此書裏找歌詞來源，「以詩入歌」的風氣就此大盛。

單是《七里香》就有八首詩被譜成曲，這個紀錄直追余光中的《白玉苦瓜》呢。席慕蓉的八首「詩之歌」分別是：

❶出塞曲：李南華作曲，蔡琴演唱，滾石唱片一九八○年發行。

❷生別離：蘇來作曲，潘越雲演唱，滾石唱片一九八二年發行。

❸抉擇：蘇來作曲，更名為〈讓我與你相遇〉，蘇來演唱，拍譜唱片一九八三年發行。

❹傳言：蘇來作曲、蘇來演唱，拍譜唱片一九八三年發行。

❺一棵開花的樹：蘇來作曲、蘇來演唱，拍譜唱片一九八五年發行。

❻狂風沙：蘇來作曲、蘇來演唱，拍譜唱片一九八五年發行。

❼悲歌：蘇來作曲、蘇來演唱，拍譜唱片一九八五年發行。

❽渡口：楊弦作曲，蔡琴演唱，點將唱片一九九六年發行。

由以上統計可知，蘇來是席慕蓉的粉絲無誤。他是民謠風、金韻獎出身的作曲家，曾經夢想當作家，不意走上了音樂之路。蘇來完成〈生別離〉之後交給滾石，再交由潘越雲演唱。

席慕蓉原詩如下：「請再看，再看我一眼。在風中，在雨中。再回頭凝視一次，我今宵的容顏。請你將此刻牢牢地記住，只為此刻之後，一轉身你我便成陌路。悲莫悲兮生別離，而在他年，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裏。我將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如今夜這般的美麗。」

席慕容的詩是多麼典雅清麗，重讀一次依然讓人內心悸動。她原是畫家，曾任教東海大學美術系，祖籍為蒙古，本身就帶有傳奇色彩。她的詩、文營造出優美浪漫氣息，又兼有蒼涼的、宗教哲學意味，讓人不知不覺地跌入那氛圍中，與她的文字融為一體。

這首〈生別離〉，其中一句「悲莫悲兮生別離」，語出春秋時代的〈琴歌〉，後來在屈原的《九歌．少司命》裏也出現了。千百年來經過口傳文化的演進、劇作家的加油添醋，成為「孟姜女哭倒長城」的原型。因此若想知道本故事之原始面貌，應查《列女傳．貞順傳》之〈齊杞梁妻〉，還有《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整個故事發生地點在今山東省臨淄縣，若讀者有興趣另可參考學者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古代女子是沒有名字的，「杞梁妻」就是這女子的稱呼，「孟姜女」則是後人追加上去的。故事是說春秋時代的齊國有位將軍名叫杞梁殖，他為國捐軀了，但他的遺體運回時，齊襄公草率以待，讓杞梁妻甚感悲痛。她唱出了〈琴歌〉，只有兩句：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有什麼比生別離更悲哀呢？又有什麼比認識了你這個知己更快樂呢？）

短短十四字，道出了人生的苦與樂，堪稱千古絕唱。由於杞梁妻既沒有子嗣也沒有近親，甚感一個人孤苦無依，便投河自盡了，故事成了悲劇，留下〈琴歌〉給人永恆的懷念。

席慕蓉以「援古入今」的方式，把古詩植入現代詩中，讓這首蘇來作曲的〈生別離〉與我們毫無違和。

杞梁妻、琴歌、慕蓉詩、阿潘哀而不傷的歌聲，共構成當年華語歌壇的優美樂章，今日聽來依舊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