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爺爺：
下月十五，夏荷迎風招展，我將初為人母，也要邁入而立之年，在天國的您，一定可以感受我這份遲來的喜悅，也會替我的成長感到驕傲。夜闌人靜之際，我喜歡端著您最愛的烏龍茶，窩在陽台一角，細細品茗如此難得的寧靜。
黑沉沉的夜空，往遠方眺去，山的那頭起先帶著朦朧的星點，慢慢，等眼睛適應了黑，朵朵搖曳的星點轉為澄澈的光片，隨著緩緩而上的車燈而眨眼，宛若傾聽這頭遙不可知的心聲。
那點點星光，對我，彷彿是來自遠方的您的低語。
這讓我憶起寄居山城的日子。
您還記得我們一起踩著一夜霧水而濕軟的泥土，上山挑泉嗎？山泉的源頭在隔壁山的另一頭。前往的旅途，荊棘難行，光兩側長滿人高的芒草、過山貓不說，狹小的小徑上，隨時可見吐著紅信的山蛇流竄其中。若非每日過往的人跡，開出一條依跡可循的小徑來，想在這片刀芒下尋出一活路，可不太容易。我不就常常傷痕累累？吃足苦頭的我，不禁埋怨，家裡明明有甘甜的井水和自來水，為何得日日天光未明，千辛萬苦爬過一座山頭取泉？
您笑笑，說這條幽靜的荒陌若失了人煙，幾場雨水，雜草就會蔓延開來，大自然便慢慢吞噬它，最後隱沒不見。有朝一日，人們將尋不著這條小徑，在千山遍野中迷了路、慌了心。
這是一條沒有地圖的路徑。您說。只有心中有地圖的人，才可以替這片土地開出一條前往目的的道路來，所以，我們腳下的那條道路將眾生引往山頂的泉源。
泉源的一旁是座低矮的小廟，小小的門洞裡頭，坐著白鬍鬚的土地公。再往裡走，就是山路的盡頭，紅瓦白牆下住著一戶八十幾歲的老人家，他們的孩子為了生計全搬往都市，成了山城的過客，僅留下兩老守著一園四季循環的蔬菜和果樹。我去了幾次，同他們捻熟了，也跟著您喚他們「柳生伯」和「柳生嬸」。聽說，您和他們有段奇妙的因緣。月麗姐大一那年冬天車禍躺在醫院，生死未卜，山腳下的老嫗建議你到隔壁山的壁泉找一位白鬍子老人，聽說他那兒有治腦淤血的草藥，只要病人尚未開刀，灌下幾次湯藥，腦裡的紫血便會逐漸溶化，清醒過來。
那些年，還沒有我們腳下這小徑，白茫茫的山霧、芒草、遮蔽心慌意亂的您的眼和方向，荒野中，您迷了路，打轉，尋不找那山泉旁的柳生伯，被野地囚困了一天一夜，直到柳生伯的黑土狗循著氣味和聲音，尋到了您。您見到老者出現，抱著他的腳放聲大哭，滿是自責。
月麗姐等不及您把草藥帶下山便往生了。
我不曾見過月麗姐，琳阿姨在您繼續寄錢來之後提過她幾次，說她是個活潑、善良，滿心是愛的孩子。從高中開始，她把您給的零用錢，加上打工的費用，每月湊成一千塊，捐給列在家扶中心名單的我。
三年不斷。
直到意外。
之後，您接手月麗姐的愛。
那份愛，事隔多年，我猜，也融在我們每日喝的山泉裡吧？
取了泉，您會將它置於墨黑的陶缸，靜待它蘊釀、發酵，將它吸收了深山的靈氣釋放出來。日落之後，我們便坐在腥紅的爐火旁等待山泉沸騰，泡茶。山城的夜，寧靜無聲，除了荒涼夜色外的蟲鳴和自然發出的歌聲。幽幽隱隱，我們聽著木炭在爐火中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月色逐漸東移，然後，您才開始拉拉一旁靜置的四弦琴。當你上下揚起右手，凝重的夜突然給割出一道裂縫，流露出許多記憶無法承載的過往，有悲傷的、有快樂的、有苦難的、最終，全是流向幸福的天堂。
我知道你要開始說故事了。
那故事，可能是精靈誤闖村落的有趣插曲；或頑童改過向善，結果得到土地公獎賞的美好結局，當然，您也會穿插我的最愛││關於貧窮的農夫，如何勤勞致富的寓言。故事的結尾，千篇一律：每個孩子的誕生，不管好或壞，都是千子觀音的慈悲，我們必須珍惜那份恩惠，細心呵護降世的小生命，用智慧和慈悲撫養他們長大。
即使，那些不是從我們血肉編織的肉體。
就跟許多許多的故事一樣--熄滅了炭火，您總語重心長告訴我--並非所有的結局都是美好燦爛的，如果有一天，最愛的人無法完成那份任務，孤獨的我們必須敞開心胸，將瘦弱的小手放在別人的手心上，信任他們，讓他們完成任務，引領我們走出封閉的死胡同。
這些話，是您為成為孤兒的我所說。
如今，我的體內懷著一個新的生命，初為人母，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歡喜如是，上天的恩典讓我可以延續生命，將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的關懷，傳遞給另一個個體；憂愁如是，人生無常，我有能耐保護這未知的生命？若不能，我捨得他走向我的命運？過往的黑暗，總如烏雲般攏罩著我，晦澀我的雙眼。
如同當年懵懂的我。
爺爺，您還記得第一次到宜蘭接我南下，我們一路無語，您只靜靜地看著滿臉淚痕的我，隨我發洩。直到火車行經台北車站，您伸手指向車窗，透明的隔膜外，一張一張白色浮雕的臉龐，陌生如博物館的藝術品，有次序地交疊。我困惑，不知您要我尋找什麼，瞅著迷濛大眼，探向一個接著一個的遠方。遠方，是沒有次序的。擁擠的臉龐背後，貼著那人的個性、身分、年紀的標籤，以防他們在這裡迷失，還有，標籤的背後，有許多我們可能無法得知的故事。或許，三十歲的我，該懂得那張張的臉和標籤，就是佛家所說的緣分。
隨著速度，台北火車站的臉龐消失在夜色中。
隧道裡，透明的窗櫺成了一面鏡，反射我和別人。
黑夜裡，我也看見一張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