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那時我們經常一起去吃消夜。下班之後，內場師傅與外場服務生，三五成群，前往一些開得更晚的小攤或小館。不同的餐廳是不同的時區，這間店收了，那間店才正要開，像是專門開給收了店的餐廳人吃飯。

消夜時間，是放下恩怨的時間。上班時的種種火氣，大小差遲，在觥籌交錯之中化為烏有。餐廳的事在餐廳解決。內場師傅自有他們的稱兄道弟，外場的服務生們，若非跟著進入那套情義邏輯之中，就只有格格不入的分。

所以參與這些消夜場子，對我而言就像一種應酬，或者應酬的觀摩。雖然不至於就要充當什麼傳杯遞盞的交際花，可是我十分清楚，適時成為座上的點綴，說些天真妙語，是一個服務生此時所能奉獻的最大才華。也談不上什麼折衝樽俎，化身內場外場的親善大使，當然或許也有一點這樣的性質，總之大家都拿出誠意來邀約了，你好歹給點面子。那也就是給你自己面子。

有時我們去吃港式飲茶。聽來十分豪華，圖的也不過是近便，就在我們餐廳幾步以外，且又是特別要做消夜生意的。這樣不去捧場怎行。

七八個人圍住一張大圓桌，稀稀落落的，坐不滿。焗烤白菜，腐皮蝦捲，魚子燒賣，葡式蛋塔，一碟一碟次第送上，勾成五彩繽紛的連環。眾人的話題無非就是一些餐廳瑣事，今天做菜時怎樣，服務客人時怎樣，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可說的，沒話找話。全都聊完了就開始褒貶吃消夜的館子，這裡師傅做的菜怎樣，服務生服務的態度怎樣。偶爾上菜太慢，大家低低揶揄道：「唉唷換他們搓草了啦。」我聽了也笑。

（初入餐廳時，碰到許多我所不明白的俚語。例如「搓草」，發音近似「奢操」，是台語，意思是忙不過來，來不及了。後來去查了下，才知字面寫作「搓草」，有個莫名的典故。又例如「八六」，早上開店時師傅會通知，今天鱸魚八六哦，青木瓜八六哦，意思是鱸魚和青木瓜現在斷貨，沒得賣。我以為「八六」是「掰掰囉」的縮略，又查了下，似乎是來自美式英語的用法。反正跟著說就對了。林林總總的行話。說久了這些詞藻便無庸置疑，說久了我便成為圈子裡的人。）

然而現在我們是客人。客人的專業就是對於餐廳諸事諸物指指點點，口中同時咀嚼食物與評論。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我們可真是殘酷。

身為餐廳組織底下的人，不殘酷是不行的。這裡的人來來去去，今朝見面的人，明後未必又遇得到。可能沒排班。可能調職。可能就是離職了。可嘆自己就是做吃的，眾生要吃飯的時候，哪裡輪得到自己吃飯，只有等到整個世界都填飽肚子了，才能向月亮下的街坊去尋覓些許溫暖，短暫團圓。但也不用說得這麼賺人熱淚。吃不吃消夜，有時不過是一個餐廳人資歷深淺的指標。起初只是誤餐的彌補，再來是疲勞的犒賞，再後來就是習以為常了，日復一日，成為蕭條生活的餘興。

某次我與眾師傅驅車前往三重一間極具熱炒氛圍的壽司店吃消夜。生冷的魚，炙燒的牛，餐桌上轉盤轉得像博弈的輪盤。轉轉轉，蟹卵軍艦指向他。轉轉轉，花枝刺身指向她。轉轉轉，海膽干貝蓋飯指向他。轉轉轉，機會命運，轉轉轉。某個師傅從前是學日本料理的，向鄰座另一年輕師傅分析魚肝的氣味和生蝦的色澤。某個師傅拒絕芥末。我挨在一旁靜靜喝完杯裡的蘋果西打，感到一種暈。

那種暈是一種快樂，或者預見快樂之後的虛空，我也說不清楚。做著搓草的工作，過著搓草的人生，也只有此刻能夠坐下來，慢條斯理吃一頓飯。

需要消夜的人總是困難的。有時消夜是一些菜，有時消夜是一場撞球保齡球，有時候是夜景，有時候是包廂裡的歌，有時候，某人的消夜就是另一個人。兩人在寂寞的床池裡泅泳，有點較勁的意味，這裡快一點，那裡慢一點，濺出幾蕊水花，偶爾換口氣。肺活量不大，喘極了。然後又埋首潛入深夜裡。消夜消夜，消磨長夜。夏天去尋夜市裡的羹，冬季去訪鬧區中的鍋，如此殷勤探勘，享受聚會，試圖消磨的又何止是一夜。

那晚我們左顧右盼等著一道壓軸的毛毛蟲壽司，據稱華麗繁盛，只是遲遲不來。幾次去催去詢，總說已在趕製了。看看這高朋滿座生意旺得，圍坐一桌的內行人，低低揶揄道：「唉唷換他們搓草了啦。」最後眾人不耐，派我上前取消。

這樣的消夜通常午夜前就該散席了，明日餐廳可還有一場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