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褪色的綠格木窗,框成幼時的求學日記。
素樸的小學,對面是疊滿墳墓的短丘,更遠是湛深的太平洋,死與生都在這裡交會。學校的操場蠟白著臉,好似注視著反共大陸與解救同胞的標語會被偷走;即使纏繞的跑道剛修繕成虹圈,署有竹安國小的校門,練雪纖雲的挺身,一派堅毅的童蒙修練場。絕越的斑馬線譜成黑白鍵,等待父親的卡車駐停,一起合奏柴油氣味的樂章。
放學前,我的眼神耐不住的,在粉筆與黑板的共鳴中,顧盼於課鐘與校門口的卡車之間。是有些羞赧與炫耀的心態,羞赧於噪音這麼強的卡車是我上學的工具,又炫耀於高昂的車體猶如壯遊,從漫著田野味的時潮村,到沿路墳塋如帶的竹安里。費力地登上輪蓋,是有些魔幻寫實的味道,我趕緊將車門關緊,不理會同學叫喚,也僅是草草的與老師道再見。當路隊出發時,我就高高的坐在卡車裡,希望沒有人看見,或者希望車外的人只聞到一陣陣柴油味。
經常地,音樂課快結束時,卡車已經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等我,高亢的煞車聲打亂上課的節奏,老師偶爾遞一個貼近眉睫的眼神給我,我小小的心就折縮在五線譜的線條中,像個休止符,發不出聲音,也不敢抬頭。
彷彿卡車經過五路財神廟時,我都聽得見車輪的聲音,雖然廟的位置離學校有段距離,我的精神就越過操場,朝向氤氳的柏油路,彷彿草皮也熱到瞇成相片集,直到打鐘了,後照鏡亮著亂髮,碩大的方向盤有斷指的痕跡,記憶著當年父親將斷裂的手指丟入太平洋,在蜿蜒的濱海公路自行包紮,而後就醫。我始終認為,英雄也不過如此了;但是,當晚父親回家時,一直至隔天,表情都相當疼痛。
當卡車經過家前不遠的長興廟,沿途的菅芒花,在塵土紛揚中顫舞,一種神祕的崇拜儀式,我就記起每每隨著卡車在地磅處過磅砂石,就著車內短床睡覺,看著父親在嚴冬中從水箱汲出冷水拭澡,在冷風中吃著已冷的便當。
卡車是父親養家的工具。偶爾經過小學校門口,我都好期待,是否也有學弟妹的爸爸,開著卡車,載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