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你相信的誓言

從台灣還遍地「誓言」的年代至今，不知為何，我未曾向任何一女孩，當然，也包括男孩，許下任何「諾言」。也就是說我不曾在戀人與同儕間立誓，同時，很自然的，自幼以來我也不曾聽從任何人的信誓旦旦。

對很多人而言都渴望且必要的諾言，有沒有人像我一樣，在口中與心中，都完全不曾存在過呢？

日來我想起這個疑問，幾經推敲之後的結論是，或許在我的直感中，任何承諾的發展皆不可預期，儘管我並非懷疑論者，然而無論怎樣可靠的誓言，都在人們短促的熱情後，一點一滴從他們誠摯的臉上消褪。這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反覆覆，已足以令一個並不聰穎的幼童，直覺認為不再可信。

你可能不知道你身邊的孩子有多聰明，雖然他們並不具備社會經驗，但是在他們潔淨而單純的腦海中，因為單純使然，所以直覺格外敏銳。這是孩子們、或該說人類本真與生俱來的智慧、與自我防衛的本能。所以成年人不好欺負孩童，因為幼童的眼睛比我們潔淨，任何一滴油墨都足以打印出一輩子的記憶。

愛的加害與被害

近來聽見流行樂曲唱出的「愛」字，心裡升起的已不是年輕時的眷戀與難捨，取而代之的，是從心跳間不意躍出的，一股不明所以的冷淡與冷靜。這樣的冷淡與冷靜雖然隱隱約約，卻是絕對真實的。

當我還年輕時，愛曾經是必需且必要的，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我一一貪婪地兜攏在自己胸前，並細細品味、悉心收藏。然而對愛的認識漸深，取代那種迷戀與難捨的，是十分篤定的莞爾與不可置信。因為「愛」既有綿軟黏膩的一側，自然就有利刃般鋒銳的一面，這是萬物正反二元法則的一致性。即便是柔軟如母的親情，若非母親終生的自我犧牲，與我們自知卻不多思量的殘酷，母愛的溫柔乃至溫順也不是必然存在的。

很幸運也很慚愧的，篤信佛教的家母，面對親人常不自覺的殘酷，向來以「悲智」予以包容、轉化。因而每每在清醒的時刻念及母親的犧牲，我常為母親的不值頻頻揪心，卻只能在母親感傷的背影之後，亡羊補牢的予以彌補。母親對這個家的悲憫與犧牲，有時換來的不是我們的體貼順從，相反的，竟是我們的殘忍與任性。

習佛多年的母親早早磨去了愛的銳利面，然而這面利刃，卻由其他家人在自我中心的慣性中，無從自覺地拋磨銳利了。相信我，傷害深愛自己的母親，與自身受到傷害的母親，同樣都是痛苦難當的。而且在日漸深刻的任何情愛中，也自然而然地存在著類似的、加害與被害的關係。

意識到愛的這般本質後，我已經十餘年不曾再與任何人談起情愛了，因為我既不願變得軟弱、也不屑淪為殘酷，所以對於情感與愛戀，我只願回顧以往，一念一念想起時，已逝的皆是甜蜜與酸楚，然而這股嗆鼻的酸氣已然稀釋，可以入口了。唯獨千虧萬欠的，是母親至今不變的柔軟溫順，我怕這是我一輩子都要揹負的債務。所以我用理智、以生活的細節，悉心回報母親；而當我意識到自己過於強烈的自主意識時，只能不發一語，走回自己房裡等待意識的蒸發。因為這五十年來，母愛柔嫩一如童年，而我，也學會以智慧對待母親為我們拋磨光滑的溫柔。

時間的仁慈

儘管生活免不了一些粗礪，然而隨著時間流逝，那些回憶中的粗糙都過去了，留下的是我們各自對人生的理解或同情，甚至幾許智慧。

這世上有很多無從解決的人間事，無論如何煞費思量，也無法理出頭緒的「非道」。然而時間就是一種過濾，對於往事，人腦自有一種「選擇性遺忘」的本能，也就是說，感受不佳的回憶，我們雖然可能一生記取，可是在時間緩慢而有序的流動間，記憶本能地就會篩落那些負面情緒，僅僅拾取智慧、與其他可愛的點點滴滴，存放於情感的大口袋裡。

如果這個被人類自我遺棄的、不安的世界，真有無求無償、恆久的慈悲，那便是時間涓滴的流動了。因為無從完美的人間事，除卻時間的篩落，我們往往是尋不著倚仗的。我想，時間或許就是三界之間，最抽象而有效的良藥。時間就如同每個種族、每個人類的母親、而空間是父親，讓我們在各自的城鄉郊野，一夜又一夜的睡眠裡，如生命初胚以來的混沌中，綿軟地鬆綁自己的身心，讓入夢前的種種憂思與愁緒，在一個飽足的睡眠之後，如同再生般的又一次甦醒。

現實生活的心理學家

我出身於兩位前輩美髮師組成的家庭，人們對美髮師的既定印象是俗氣或世故，然而真實的情狀呢？美髮師對生活與細節是充滿品味的，若非他們看盡富貴的日子後，選擇了安貧樂道的人生，否則絕無可能秤斤論兩過日子、更不可能在生活中蓬頭垢面。

其實你稍稍設想美髮師的工作環境，便應該略知一二。畢竟有錢有閒固定上髮廊「洗頭」的熟客，經濟上是優渥的。然而奇怪的是，整天在這些經濟優渥的熟客間穿梭的美髮師，為何自甘於不甚豐厚的口袋呢？他們的工作環境，往往就是一個小型的「上流社會」呢！

是的，會按時上髮廊做頭髮的人們，經濟上都有一定程度的闊綽，因此，美髮師也就從十來歲的學徒時期開始，便看盡人生榮華的百態、與角落裡的堪憐處境。當然，在髮廊裡，由美髮師教養出的孩子，也就跟著欣賞過不可數計的人生大戲。換句話說，人們真的只看皮面，往往小覷「洗頭妹」對世間的多情、無奈與智慧。

由於我家之前四十餘年的髮廊，自創業起便是自家經營的，所以我見識過很多「洗頭妹」處世哲學的高明。你可能不知道我說的不是誇談，但哲學家的論點往往是精巧的邏輯，洗頭妹的腦袋裡，才滿是生活的真知灼見，只不過她們擅長的是聆聽，而非表達或論述，所以她們的情智不是外顯的。這也就是何以富太太們，滿懷憂惱的時刻是上髮廊做頭髮，而非尋求「心理諮商師」探討了！原因無他，因為洗頭妹們才是貨真價實的「現實生活心理學家」，而且各有非常專業的處世技巧與言談智慧，乃至過人的識見。

所以，若有解不開的心結、裁奪不定的煩憂時，學學精打細算的富太太們，跟一位守口的洗頭妹做朋友吧！她們有空與你閒聊時，你能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頂上的舒適或美感，也是心緒的明朗、與情感溫熱婉轉的涓細流動，就如同你多年難遇的知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