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職人魂 睏夢中的甘蔗園
文／陳撫洸

一天，店門口停了一輛計程車，司機熄火下車，走進店裡趕緊挑了幾塊麵包。在等結帳的時候，他跟櫃檯的阿香姐說，要找我。

我在堂本後面的小廚房忙得汗流浹背，聽阿香姐描述這位指名要相見的客人，我腦海裡實在沒有太多的印象。不過，就趁機到前面的店鋪吹吹冷氣吧。

「師傅，是我！」才走進店裡，一張陌生的臉陡然跳進眼簾，熱切地招呼。我還沒啟動記憶搜尋引擎，臉的主人就緊接著說：「你還記得金阿姨嗎？」

我想起來了。這位司機大哥曾幫金阿姨開過車，有一段時間經常載著她來買麵包。金阿姨每次來，必定買黑糖麵包。

這位司機大哥說，他是專程來我這邊買麵包的。他語氣頓了頓，突然收斂起笑容，「我來——是為了跟你說金阿姨的代誌。」

我第一次看到金阿姨，是在看護陪伴下來買麵包。金阿姨病容奄奄，但是穿著打扮氣質高貴，看起來出身不凡。

那時，黑糖麵包剛好出爐，我就拿了一些請她試吃。金阿姨仔細聞著麵包所散發出來的濃郁香氣，抬起頭來用夾雜著台語的國語跟我說，這個麵包的氣味親像伊細漢的時候，住佇嘉義的甘蔗園。

「你做的麵包金好呷！」金阿姨頻頻稱讚，我聽了高興地搔搔頭。

身為一個做食物的人，這一刻是最喜悅的。我喜歡被讚美，我為了被讚美，持續做好吃的麵包。對我來說，這樣的讚美永遠不嫌多。

我再看到金阿姨時，隨行的看護從一個變兩個，一左一右攙扶著她走進店裡。

金阿姨見到我，跟我說：「我跟榮總的醫生說，我要吃堂本做的麵包身體才會覺得卡爽快！所以，醫生就准我的假，讓我來了。」當時正是盛夏時節，我注意到金阿姨穿著不太薄的外套。

「是不是冷氣太強了？」我正想請阿香姐調整空調，阿金姨便搖搖手說，伊這是因為身體不好。原來，金阿姨是癌症末期的患者，因為化療關係，身體變得虛弱，才會「包卡像肉粽」。

我想到她強忍著病痛來買麵包，覺得很心疼。我就跟金阿姨說，想吃什麼就打電話給我，我給她送過去。

「不用！不用！我讓司機來幫我買就好，你把麵包做好卡要緊。」說著，便在看護的攙扶下緩慢離去。

「師傅啊！你做的這塊麵包有太陽的香味喔。」我記得最後一次看到金阿姨，她這麼說道。

尋找幸福的記憶

她告訴我，小時候她的父親因公派駐在嘉義，她住在那邊曾經認識了一個蔗農家的男孩，那個男孩愛帶她去甘蔗田裡玩，還領著她一起煉黑糖。「嘉義的太陽好溫暖，甘蔗煉成的黑糖好香……」湊近鼻子聞著麵包的香氣，金阿姨的目光變得深邃，像是穿越了時光，喚醒遙遠的過去。

金阿姨默然無語了一會兒。「啊、然後咧？」我問她。她笑一笑，說：「我們那時候金少年呢。」

那天，她特別多買了幾個黑糖麵包，臨走前還一而再、再而三的交代：「少年耶，身體要好好保重喔。」

在看護的攙扶下，金阿姨緩緩步出堂本，她瞇起雙眼細語道：「日頭金水（太陽真美）！」那細小的呢喃與身影便消失在巷口的斜陽下，我還記得她說話的語氣，以及臉上總流露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

我還記不記得金阿姨，司機大哥問。我說我當然記得她。

司機大哥叨叨絮絮又說了，他因為常載金阿姨來買麵包，才知道了這條小巷裡有麵包店。有時候金阿姨會多買幾塊，說是要送給他的小孩吃，因為這樣的關係，他也吃到幾塊堂本的麵包。

「我沒有想到麵包也可以這麼好吃，今天是特別來買麵包給小孩的……」司機大哥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忽然間，他語氣一轉，唐突說道：

「金阿姨已經往生了。」

突然間，我聽了有些不知所措。儘管我明白人生苦短，但這消息仍然令我傷感。

我是自學出身的素人麵包師，雖然沒有特別拜過師學過藝，但若真要說我的師傅是誰，我想像金阿姨這樣的客人，就是我的麵包導師吧。

尤其當雙腳因為長時間站立而痠痛不已的時候，我就會想想客人們品嘗麵包的神情。這是這麼簡簡單單一句「金好呷！」，滿足我莫大的虛榮，給予我繼續奮鬥的勇氣。

結束又一天的辛勞，我坐在店門口吹著涼涼的晚風。今天，我多塞了兩塊黑糖麵包給司機大哥，我說：「這是金阿姨最喜歡的一款麵包，她不在，我想代替她送給孩子。」

我默默地在心裡面想，死亡從來不會是一個結束，生命會以另外一種形態延續吧？有些事或許我這凡夫俗子不能理解，但我願金阿姨結束了這個世界的旅程，放下身體病痛帶來的折磨，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安然享受著天堂裡的溫暖，在陽光底下享受甘蔗田裡傳來的陣陣甜香。

（摘自《堂本麵包店：小巷裡的味蕾奇蹟》，幸福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陳撫洸

「堂本麵包」、「亞森洋菓子」創辦人。

啟蒙吳寶春的麵包師阿洸，15年前，台灣還只有很少數的麵包店使用天然酵母時，便嘗試自家栽培酵母，並將當時大家所陌生食材：香草、橄欖、羅勒等放進麵包裡。他使用葡萄酒結合魯邦種酵母所製作出來的葡萄酒麵包，後來成為吳寶春師傅參賽的酒釀桂圓麵包的原型……半路出家卻成為麵包職人，由他所引發的麵包革命悄然蔓延，他改變了人們對麵包的看法，也改變世界對台灣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