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璇

那年，我四十九歲，搬到波士頓的第二天，陪大女兒到波士頓大學音樂研究所報到。我在校區四處走走，一時興起，逛進藝術行政管理研究所的辦公室，詢問相關課程選修辦法。

隨後，女兒說，已經「順便」為我在音樂系的交響樂團合唱團報了名，次日要試唱甄試。就這樣，我成了波大「藝術行政管理研究所」選修課的學生，以及交響樂團合唱團的團員。

我修的第一門課是「為非營利事業機構尋找贊助」。上課時，我選坐第一排，聲音柔細的女教授，第一堂課就下馬威：「每周上課都得交篇一頁的報告。」

三小時課程，前半部她講解，再來是分組討論。我的「破英文」已讓我十分緊張，深怕聽不懂，分組討論更是焦慮不已。那群與我女兒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講話速度很快，在小組中我如坐針氈，幾乎無法插話，才稍了解一個話題，又得進入下一個主題。

回到家，一定認真複習，再預習下一章節，以免上課鴨子聽雷。同學花二、三小時寫出來的報告，我得足足花三天。為了加強英文讀寫能力，我特別到哈佛大學語言學校進修。

熬到學期末，拿到成績單「A-」時，我知道可以繼續拿課了。

系主任說，若想拿超過二門以上的課程，就得正式申請入學。填表格，寫入學動機與對未來的展望、大學畢業成績單、兩位教授推薦函、托福考試成績等；都半百年紀了，還需要面對這樣的挑戰嗎？如今回想起來，感謝上天，也謝謝自己，我接招了！

記得上過最辛苦的課程是「會計學」、「非營利事業機構的財務管理」以及「管理理論學」。一般來說，主修藝術行政管理的學生，多半來自音樂、戲劇、舞蹈、美術等藝術領域，許多同學一想到數字就會頭痛；那本管理理論學，厚厚一本教科書，每個理論都有綜合的重點要背，期中考全是問答題，以英文來記憶這麼多條文，實在頭很大！

期中考的那個星期一，雖說考試範圍已經讀背過多次，可是「考前焦慮症」發作，無法再讀了，需要外出透氣。當時，氣溫雖然很低，我仍沿著查理士河畔走，竟然走到波士頓Coply室內商店名街，逛進了「紐約第五大道Saks」的百貨公司。

平日我很少逛街，那天試穿一件黑色純羊毛長大衣，好合身，立刻簽卡買下。這不打緊，看到一頂電影中貴夫人頭上戴的深勃根地紅色寬邊的毛呢帽，照照鏡子，真美，當然就刷了卡！

提著高貴的帽盒與長大衣，心滿意足回到家，這下腦子清醒了，趕緊收心準備周六的期中考。

這門課的期末成績單，我得了「A+」。

另一門最令我難忘的課，是在另一校區密集修習的「談判」。那周的天氣恰是一個超強的暴風雪周，路邊積雪相當一個人高。穿上笨重的雪靴，每個學生要實地挑戰自己，爬上將近三層樓高的大樹上，從這棵樹沿著高空的繩索走到另一頭，再走到第三棵樹。這種挑戰，對有懼高症的我可真是要老命啊！

更慘的是，下來只有兩種方式，一是高空彈跳，在空中晃到地心引力讓你慢慢停住，然後由同學拿把椅子讓妳下來；第二是瞬間跳下，利用往下滑的速度至另一棵樹之間擺盪後才停。

我好不容易走到第三棵樹，早已腿軟無力，沒法再做任何動作。當同學們都完成了自我挑戰，只剩淚眼汪汪踟躕不知所措的我，坐在樹頂只容兩人轉身的小板上。怎麼辦？天都快黑了，教授與同學們還在樹下等我，我幾乎崩潰。這時，身旁指導員輕柔的話語起了作用，她要我誠實面對自己，到底在怕什麼？那一刻，我決定正視自己內心的恐慌往下跳，著地後，全班同學給予我熱烈掌聲。

對我而言，放開一跳的霎那，是我戰勝了自已內心無名的恐懼。這之後，不論我搬回台灣，或是接下任何難度高的專案，我都自信滿滿，「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沒有什麼達不成的目標。

當然，拿到畢業證書那天，我打電話給在台北的先生，感謝他付的學費，支持我念書；謝謝三個女兒，體諒我為讀書、考試、寫報告壓力時的緊張抓狂。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大學畢業後，雖曾經大力反對我繼續深造，但是看到我那遲了四分之一世紀的碩士畢業證書，深以我為傲的笑容代替歉意。我相信，英年早逝的父親在天上也一樣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