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一九二八年,在日治時期悄悄飄進台灣的日本文化裡獨特的一顆種子——俳句,冒出了小小嫩葉——《台灣俳句集》出版了。
如今,當我們在討論台灣文學的時候,往往是以小說、散文、詩再加上戲劇等這幾種文類(genre)為主;然而這樣的分類方式,其實並不能涵括所有在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文學」,例如原住民族口頭傳承形式的文學,或是傳統的古典詩詞,就容易在這樣的分類之下被忽略。而在日治時期,其實也有一顆日本文化裡獨特的種子,悄悄飄進了台灣;到了一九二八年,這顆種子已然冒出小小嫩葉——就是在這一年,《台灣俳句集》出版了。
俳句,是極短的韻文學,一句由五、七、五,一共十七個音所組成,且必須包含「季語」——顧名思義,是能夠表達季節感的詞彙——而俳句的美學,大抵是希望能運用極簡的語言,捕捉眼前的風景,且表現出言外之意的餘韻。
於是乎俳句遂彷彿一片薄薄的時空切片,凝縮了眼前詩意的瞬間,卻又同時暗示著這個瞬間,是存在於怎樣更龐然的時序推移當中;簡單來說,俳句可以體現日本人在生活中是如何細膩地感知時間與空間。
這樣一套生於日本、長於日本的文藝活動,其實一八九五殖民之初,就隨著渡台的日本人而來;不過,俳句剛搬到台灣,卻發生了一個大問題。
如果觀察最早期在報紙上刊登的俳句作品,會發現當中提到的風土事物,幾乎全然無法讓人辨識出台灣,而盡是日本本地的風景,例如春天的櫻花、夏天的水仙等等;換句話說,這些句子只是依照著某種套式而作,並未體現俳人當下的體悟。另外,在私人的信件中,還可發現在台灣的俳人抱怨:台灣的四季「不尋常」,該在秋天開的花卻在夏天盛開,讓人季節感混亂,因而難作俳句。
自此,這些俳人們遂開始了許多討論,也嘗試各種辦法來解決這種「季節感混亂」的問題;而且他們還希望,自己所吟詠的句子,也能讓那些身在日本內地而未渡台的俳友們理解。只不過,這期間的嘗試大多並未成功,而問題也還未解決。
到了一九二一年,一位在台的重要俳人山本孕江,創立了俳句雜誌《尤加利》;這本雜誌一直持續發刊到一九四五年,是日治時代最長壽的一本俳句雜誌,也是俳句討論、創作的重鎮。是在這本雜誌上,以山本孕江為首的俳人才開始認真反省過去的嘗試,並思索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歸根究柢,季節感,其實關乎人們怎樣對時間建立一種秩序;日本人有一套他們的秩序去看待日本的時間,台灣人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秩序去看待台灣的時間。俳句的核心,便是由日本這套時間秩序所支撐,而所謂「季節感混亂」,不過就是兩套秩序之間的扞挌。於是乎,根本的解決之道,便是如何融合這兩套秩序,以創立一套新秩序。
在許多論辯與創作實踐之後,《台灣俳句集》便可說是一塊里程碑。這本選集由三上惜字塔編輯,尤加利社出版,其內蒐羅三千四百多首台灣相關的俳句,且當時的俳人們咸認為此選集的作品頗為精準地表現了台灣特色與風情,這本書也成為日後三○年代台灣俳句發展的基礎。
無獨有偶,不只是日本人關心台灣的俳句,這一年,也有一位了不起的台灣俳人誕生了;他是作家黃靈芝。
黃靈芝正式開始創作,雖是戰後的事,但他卻是在禁用日語的時空環境下刻意選擇自己熟悉的語言,持續孤獨創作著無處發表的作品。而他的俳句成就也終於讓他在二○○四年獲得第三屆「正岡子規國際俳句賞」,以及二○○六年日本國家頒發的旭日小綬章。可惜的是,二○一六年三月,黃靈芝去世,享壽八十七。
俳句這條不太被主流文學史注意到的文藝伏流,其實時至今日依舊默默綿延。他們小眾,他們作品的篇幅也短小;但在這少少的十七個音裡,卻承載了超乎想像的台灣風景,還等著我們去重新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