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心靜

圖／林存青

青春精力充沛，如一股風四處流竄，經歷過的人事物卻要經過歲月流轉，才能如實了解其中的價值。

一九八九年北上念大學，掙脫聯考的束縛，如小鳥出籠，到處參加講座、看展覽，在歷史博物館看到林風眠的〈仕女〉，迥異於傳統的人物畫，俐落如鉛筆的線條，勾勒出輕紗朦朧的瓜子臉丹鳳眼女人，吹笛、彈琵琶、看書、對鏡梳妝，姿態閒逸優雅，粉彩淡雅的色調，宜古宜今，一看就知道是受過西畫洗禮，具有東方內涵的作品。從此在畫廊或是美術館，一眼即可認出「風眠體」作品，對藝術家本人則所知有限。

最近看鄭重最新版的《畫未了︰林風眠傳》（中華書局，二○一六年二月出版），如撥開迷霧，從他的親朋故舊眼中，看見揮灑生命創作的大師身影。

鄭重是上海的老報人，多年致力收集林風眠的資料，覺得林風眠一生是在被誤解中度過的，所以傳記採取客觀謹慎的態度，著力於把事情說清楚，注意歷史的真實，包括支持或反對林風眠的人和事，全都真實記錄下來，而沒有評判是非，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

台灣首席拍賣官陸潔民，認為大師的定義是具備「能改變一代人欣賞觀念」的風格，成為大師的四個要素則是大天才、笨功夫、修養深、壽命長。從書中了解，林風眠中學畢業，到法國勤工儉學，二十五歲返國即擔任中央美術學院校長，是大天才。他主張中西融合，不僅培養出吳冠中、李可染、趙無極、席德進等畫家，身體力行，一生持續作畫，下足笨功夫；林風眠一九○○年在廣東梅江的山村出生，一九九一年長眠香江，生活將近一個世紀，堪稱壽命長。

客觀如實的敘述中，最令人低迴的是，他的深厚修養。

林風眠創建了北平藝專及杭州藝專，在艱困時局傳遞藝術之火，深受學生愛戴。然而，流亡學校遭受政治紛擾，他也絕不戀棧，辭職隱居在嘉陵江畔的茅屋，如苦行僧般探索繪畫形式，在國破家亡以及孤獨寂寞痛苦貧困中，創造了清新明快又含著淡淡哀愁的林風眠風格。

政權更迭，無法適應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宗旨，毅然退出學校教育，隱居上海靠賣畫維生，默默堅持藝術使命。

文革風暴來襲，他冷靜把多年畫作沉在浴缸溶成紙漿，再用馬桶沖掉。入獄拒不承認特務指控，雙手被反銬，手腕腫大，手銬嵌進了肉裡，吃飯時也不能解開，為了生存下去，他把嘴巴湊到飯盆裡吃，很多朋友都自殺了，林風眠被關了五年，堅持「絕不自殺，要理直氣壯活下去。」樸實無華的君子，在深淵中展現生命的韌性。法國太太及女兒女婿在巴西，分隔兩地，林風眠以探親名義移居香港，畫作大受歡迎，他依然深居簡出，與外界隔絕，畫畫直到最後，他的一生，就如他常畫的，一隻葦塘孤雁。

看完書，內心激盪不已，趁著到上海參加「蒼穹之韻——劉國松水墨藝術展」，造訪林風眠故居，南昌路五十三號，法租界兩層小樓，從法國梧桐的街道，眺望二樓窗口，林風眠珍愛的寶石花，是否依然盛開？

忽然，大門開了，一個和藹的老奶奶和女子走出來，同行的存青馬上向前，問：「請問您認識林風眠先生嗎？」

原來是林風眠的老鄰居，聊起舊事，崔媽媽及崔小姐一致推崇林風眠人品高尚、待人慷慨。前幾年，林風眠的外孫從巴西來，特地登門拜訪，透過翻譯感謝她們一家人對外公的照顧。

原來歷史博物館那次，是林風眠去世前兩年在台灣首次舉辦的展覽，躬逢其會，二十多年後才了解其中的珍貴性。

摘錄一段林風眠的話，與大家分享：「畫家要多讀書。多畫只是技巧上的成熟，沒有內涵。技巧只是表達思想的工具。看一張畫，你和它會產生共鳴，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看書少，你的範圍就小；看書愈多，你的範圍就愈廣。為了表達自己的思想，不要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