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湘綾
她將童詩,放在父親書房,便掩門離去。那天傍晚,她的桌子就多了張小小的字條,裡頭寫著:「妳的詩,極好,繼續努力。父字。」
單單因為這樣,整個暑假,她都埋首在創作中,樂此不疲。那年她才讀小學,最喜歡上的課,是作文。因為父親。
升上國中,她如願闖進「資優班」,無時無刻想著要如何「出類拔萃」,成為父親眼中奪目的光芒。但事與願違,除卻寫作,她的課業隨著年齡增長,一落千丈。她不禁憂懼未來,會失去父親的愛與注視。
於是她染上惡習,不斷虛報成績,讓父親深信女兒品學兼優,才華洋溢,恍如他的化身。那美麗的謊言,愈來愈推陳出新,可父親的笑容,竟愈來愈顯悲涼。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書桌,再也沒有見過父親蒼勁的字跡。
後來發現,父親似乎同她漸行漸遠。儘管父親一如過往,關心她的生活起居,留意她的課業,甚至連家長會也每開必到,她還是覺察他們之間,極其細微的距離,彷彿隔了一道牆。
日子久了,她變得不再同父親任性撒嬌,貪戀的退縮進封閉的世界,佯裝一切如昔,她從來沒有說謊、沒有傷過父親的心。她只是長大,父親只是忙於事業,無暇他顧,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時間。
成長終究是幻滅的開始。她到底是庸才,永遠不可能是父親與生俱來的榮耀。等她學校畢業,逐漸活躍於雜誌界,拚了命的想在創作領域裡頭角崢嶸,這個念頭,依舊堅如磐石。事過多年,有幾回,她鼓足勇氣,想對父親坦言當年所犯的過錯,每每,卻又裹足不前,無法面對父親慈愛的眼睛。內心的譴責,她深知,她背叛的不只是自己,更喪失了父親對她的厚望與信任,她害怕他們都無法承受另一次的傷痛。那是一個「疤」,她和父親的,死結。
那麼,儘管她的創作,曾為她帶來一絲光芒,仍然無法抹卻她心底的遺憾。她對父親,如常停留在初初寫詩那年,溫暖的想念,那張小小的紙條,恆永的祝福。完全忘懷眼前的父親早已兩鬢飛霜,對她,永遠肩負著愛的負擔。
直至她遠嫁異鄉,也為人母,遇上同樣的困頓,她才領略父親當年的處境,了解他在傷痛之餘,疼惜的心情。今夜父親意外來電,問她可好。她笑著說:好,丈夫小孩好,公婆好,一切都好。她要父親不必操心。而父親頓了會,方說:「我昨晚做了個夢,所以打來了。不過,只要妳好,我就好了。」
瞬間,電話這頭的她,竟淚如雨下。這時,她總算明白,父親對她的愛與包容從未改變。確是深如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