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家裡的生活是很窘迫，父親是瘸子，生活的重擔全落在母親柔弱的肩上，我拚命學習，終於考上了縣城的高中。

一時，村子裡沸騰了，因為我是村裡唯一到外面讀書的孩子。我看到父親寫滿歲月滄桑的臉上洋溢著自豪，被歲月風霜刻下道道深溝的額角流淌著不盡的喜悅。他笑呵呵地拍著我的雙肩說：「孩子，一家人的希望，全寄託在你身上了。」

我穿著父母特意為我添置的在鄉下還算好的衣服來到城裡，可在城裡我仍是「土掉渣」的鄉下人，更何況我所在的那個班裡，不少是城裡的幹部子弟，他們穿的衣服五顏六色，繽紛絢麗。他們常常在我面前擺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且常嘲弄我。

自然地，我沒有一個朋友，孤獨、落寞常常吞噬我。我好羡慕他們在一塊兒嘻嘻哈哈地神侃，而我只有沉浸在書海裡，倦了，就一個人走出教室，聽聽鳥鳴，或者走到樹下出神地觀看樹葉飄落。到了夜晚，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教室裡，回味起這些情景，不免潸然淚下，就想：我要是生在城裡該有多好……好在，我的成績很好，常受老師表揚，這多少給我一些安慰。

期終考試結束了。老師公佈成績，我驚喜萬分，居然是全年級第一。接著老師又宣佈，過幾天學校要開一個表彰大會，要求成績在全級前五名的學生家長上臺講話。這時，我的心「咯←」一下，想起父親的瘸腿，想起了他佝僂的身體。我彷彿看到無數雙眼睛刺向我，嘲笑我，他們甚至還會給我父親取更難聽的外號。我強忍住即將湧出眼眶的淚水，短暫的歡樂被驟然升起的自卑打消了。

回到家裡，父親看著我的成績單，歡喜得合不攏嘴。我說：「學校要開表彰大會，要您去講幾句。」「那好，那好啊！」父親很興奮。「您還是別去了，」我流淚說著，「爸，您是個鄉下人，又是個瘸子。」聽了我的話，父親癱在椅子上，笑容從他臉上倏地消失。那時我真是太不懂事，根本沒想到，我的話會給父親造成怎樣的傷害。

表彰大會的日期到了，凌晨五時我就起了床，因為我們村距城裡有十五公里，還未通車，得步行。不巧，那天正下大雨，路面泥濘又滑，寒風如刀刮，冷得人直打哆嗦。父親說：「我送送你吧。」我搖搖頭：「爸，這樣的雨天，多不方便。」

到校時，會場裡已坐滿了人。我看到了別人的父親，他們穿著←亮的皮鞋，筆挺的西服。而我，只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校長在臺上的講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楚，只感到許多雙眼睛刺得我渾身不自在。校長在叫我的名字，叫第二遍時，我才回過神來。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不自覺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突然，在窗口邊，我看到了
父親，他縮在那裡，渾身不停地哆嗦著。我鼻子一酸，趕緊走出去將父親迎進來。
父親的衣服全淋濕了，不停地淌著水，我的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我不敢想像，在那樣大的雨裡，那樣滑而泥濘的路上，父親走來時吃了多少苦。一種愧疚感深深地湧上我的心頭，我忍不住大聲地對會場裡所有的人說：「這是我的父親，這是我的父親。」

我攙著父親來到講臺上，他那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折射出莊稼人的憨厚，散發出泥土的氣息，他的發言單調，甚至重覆而囉嗦，尤其是他的瘸腿，走起路來十分地刺眼。但父親全不顧忌這些，他慷慨激昂地說著，最後以「窮人的孩子，只要肯努力拚搏，同樣會取得好的成績」作結束。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我突然覺得，父親就是我人生的脊梁，父親這些話值得我回味一生，頓時，我為我心中那深深的自卑感到羞愧。

而今，我已工作就業，離開了那貧瘠的小山村，父親也在一個霜降草白的日子去世了。但我經常想起父親，想起他的瘸腿，想起他發言時莊嚴從容的神情，於時，我便更懂得該怎樣珍惜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