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允元
一九三二年四月,殖民地朝鮮作家張赫宙(一九○五—一九九七)以日本語小說〈餓鬼道〉入選《改造》懸賞創作二等賞(一等從缺),開啟了殖民地文學青年「進軍中央文壇」的夢想。一九三四年以降,台灣出身的張文環、楊逵、呂赫若、翁鬧也跟上腳步,相繼在中央文壇嶄露頭角;一九三七年四月,原本默默無聞的銀行行員龍瑛宗,也以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獲《改造》懸賞創作的佳作推薦,一躍成為中央文壇最具代表性的台灣作家。這樣的奇幻旅程,簡直就是從CPBL直升大聯盟MLB。儘管已是難得的成就,但殘酷的是,在中央文壇,台灣出身的作家,仍難以長期站穩先發輪值。更多的文學青年徘徊於文壇外圍,不得其門而入。翁鬧(一九一○—一九四○)曾在〈東京郊外浪人街〉(一九三五)寫道:「K氏啊。汝立志文學北上來京已十餘載,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卻未能立,竟要用此法來餬口謀生。如今你仍胸懷大志似地要說:『進軍文壇』嗎?或許把屁放向天空,才是捷徑呢。暗地裡我雖如此揶揄著他,但,面臨這種遭遇的人,何止他一人呢?」道盡了殖民地文學青年逐夢的辛酸。
然而有一位詩人例外。他可能是戰前中央文壇最活躍的台灣出身者。他是饒正太郎(一九一二—一九四一)。一九一二年出生於花蓮,父親是擔任鳳林區長的客家籍本島人饒永昌,母親ワイ則是日本人。換言之,饒正太郎雖出身台灣,卻非完全的本島人,而是具有台日混血的雙重身分。根據資料,他最遲中學時期便已赴日,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六年間就讀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關於他的神貌,摯友川村欽吾曾描述:「白皙削瘦、對於裝扮有一定的講究,不戴庸俗的角帽之類的東西,比起政經學部,更給人一種文學部出身的感覺。那一陣子流行的把黑色軟帽壓扁的那種釜帽更適合他。總是以從容不迫、略低著頭的樣子走路」。一九三二年四月,饒以明顯受安西冬衛「短詩運動」影響的組詩〈海岸〉在百田宗治主持的詩誌《椎之木》登場,陸續發表大量詩作。同時期在《椎之木》發表詩作的台灣出身者,還有當時也在早大的西川滿,以及遠從台灣寄稿的翁鬧。
歷經《椎之木》、《cahier》時期在象徵詩、超現實主義的摸索,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饒正太郎糾合了一批出生於一九一○年前後、被後人稱為「都市現代主義詩第二世代」的年輕前衛詩人,創刊詩誌《20世紀》。饒在發刊宣言以先鋒的姿態寫道:「《20世紀》是嶄新的詩學的實驗室。同時代性對我們而言是必要的。是對傳統進行革命呢,或是放棄傳統呢。以像詩人般的詩人來期待我們是沒用的。我們積極地面對文學。世紀末的頹廢主義者與感傷主義詩人與修辭學的盲信者與感性過多的詩人們已經病入膏肓了。我們要訣別這些病人。毫無變化的詩人就跟毫無長進的詩人一樣,我們是不會認可的。我們希望以二十世紀腦袋審視一切。已經沒有必要將韓波當作天才了。天賦啦或是天才這樣的詞彙,只有在中學生的教科書裡被當做一回事。天才是正在睡眠的狀態。而馬拉美的詩呢,也沒有必要愁眉苦臉地閱讀。我們追求更大的自由。二十世紀的思考,就是自由」。這批年輕詩人,奉「主知」為圭臬,積極地譯介外國最前衛的美學思潮,與日本詩壇主流的象徵詩及抒情詩徹底站上對立的位置,並以批判的姿態,仰望眾星般的現代主義的前驅者們如安西冬衛、北川冬彥、春山行夫等。這個時期,他以連載長達一年餘、長達五十五節的連作〈137個雕刻〉在詩壇颳起旋風。其後,在歐洲陷入混戰、中國戰場煙硝布滿的一九三七年五月,饒在戰時最重要的現代主義詩誌之一的《新領土》創刊號宣示:「新領土這個名稱的意義,並非奪取土地,而是新領域的開拓。在這個意義上,它並非國家主義的,而毋寧是標榜極端的國際主義。……抱持改造環境、修正環境的誠意,不光是我們,對於現在所有的知識階級者也都是必要的」。他逐漸揚棄了詩的純粹性,重新連結了詩與現實、社會,以深具諷刺性的〈青年的計畫〉連作,批判法西斯主義,聲援國際的人民戰線。
相對於在美學上始終採取的激進姿態,關於自己的台灣出身,饒正太郎卻顯得低調保留。一九三三年椎之木社出版的《詩抄2》,二歲來台的日人作家西川滿在小傳清楚寫下:「在台灣度過少年時代,台北第一中學畢業」;花蓮出生、台日混血的饒正太郎,對於台灣卻隻字未提。相對於西川詩中充滿大量台灣民俗典故、語彙、台語標音,在饒的詩中,台灣卻被模糊化為相思樹、島嶼、午後雷陣雨等南島意象。只有〈137個雕刻〉的第十二節以及〈郵便局長的二樓建築〉,可以明確定位至花蓮港廳的殖民地小鎮,並隱含著對殖民現代性的批判。與饒親交的詩人江間章子,曾在戰後回憶:「在饒的內心,有著許多皺褶,亦即在超越民族、與我們親交的同時,應該也時常抱持著與此相反的自己的立場的苦惱」。或許將民族問題留在內心的暗處,採取前衛姿態大大發揮其文學稟賦,是饒正太郎能無礙地活躍於中央文壇的生存之道吧。
一九二九年,春山行夫在筆記式的〈poesie論〉沒頭沒尾地寫下這麼一個句子:「混血兒擁有兩種母國語。然而他的笑聲究竟是屬於哪一個母國呢?」對春山而言,這或許只是純粹的詩的實驗。然而若饒正太郎偶然讀到這樣的銳利詰問,在餘裕的外表底下,又豈能波瀾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