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開始出現失智現象時,母親仍在世,兩人都八十多歲了。父親半夜起來洗頭、洗澡,還將洗地的清潔劑誤當洗髮精,讓母親憂煩不已。和他們同住的哥哥到美國探親,為了減少母親的負擔,我向台北市社會局老人福利科申請銀髮居家照顧。
來的看護是個中年女性,個子不高,外貌普通。我先訓練她按照藥袋說明,安排父親每周的用藥,將紅、黃、綠、白各色藥丸一一放進標有早、午、晚、睡前的小方格中,以後按「格」操作即可。接著母親指示她將毛毯拿去乾洗。
以前家中所有雜事都由父親包辦,因為父親腰桿直,腳力好,而母親不愛動,覺得時時躺著休息,才算命好。現在出門會迷路的父親,很高興地跟著看護出門透氣。
當他和看護一起回來時,手上多了個肉包,臉上也多了笑容。母親厲聲責問:「哪來的包子?」父親回望了看護一眼,手上的包子就被母親揮到地上:「不准吃。」
愛躺在陰暗臥室裡的母親,見到父親和看護從門外帶回來的陽光,沒有溫暖,只是刺眼。
在家裡,一向是沉默影子的父親,這會兒更像做錯事的小孩,拿著他最喜歡的聖詩歌本坐在客廳。
母親年輕時就是基督徒,但父親是到晚年因陪母親進出教堂,喜歡上詩歌才接受洗禮。從此,他身邊總帶著棗紅封面的詩歌本,裡面有幾百首歌,還有父親看得懂的簡譜。
坐在客廳的父親很快就忘了剛才的不愉快,一面打拍子,一面反覆哼唱他最熟悉的「活在生命光中」與「奇異恩典」。
在廚房掃地的看護,聽到歌聲,探頭出來誇了父親一句:「爺爺很會唱歌喔,下次你要教我……」她話還沒說完,母親已經鐵青著一張臉,站在臥房門口說:「明天起,妳不用來工作了。」
我苦口婆心勸母親等哥哥回來再處理,但強硬的母親,當著我的面,自己打電話到社會局,把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申請來的看護給辭退了。
母親生母早逝,愛她的父親娶了繼室後,對她態度大變,造成她心中永遠的痛,個性長了難以癒合的疤。
我以為她因此看周遭人事有些扭曲,所以排斥這看護,直到幾個朋友告訴我,他們母親或婆婆的故事,我才驚覺超乎常理的嫉妒,可能是女性老化的病徵。
美玉是我以前的工作伙伴,她最愛在午餐時分享她父母感情的甜蜜。她說,父母總在晚霞豔麗的黃昏,手牽手,迎晚風,在景美溪邊漫步,令大家好生羨慕。
後來美玉移民加拿大,我們失聯十五年才再找到彼此。沒想到,她在電話上哭訴父母老來不能相處之痛。
「父親七十多歲時,膝蓋嚴重磨損,無法走路,不得不聘請年輕外勞,抱著上下輪椅,進出廁所,這看似貼心的照顧卻是大家夢魘的開始,母親日日上演『你要她,還是要我?』的瘋狂戲碼。」
最後美玉弟弟趁調職上海之便,把母親帶走,拆開這對結褵五十年的老夫妻,大家才有安寧的日子好過。
另一位朋友說,她的老父親因為跟外勞出門,不知被母親鎖在門外多少次;更有朋友的婆婆因為嫉妒,在幾年內換了八個看護……
江河千迴百轉之後,總會流入唯一的大海,屬於父母的也將逐漸屬於我們。我不願操心失智、嫉妒何時來臨,只願把握當下,真愛疼惜另一半,修不怨、不怒之心,對生命永遠好奇熱情,讓自己永遠忙碌學習……
或許守住目標,無暇顧及瑣碎,心,就不會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