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遠深刻的夢

文/陳育萱 |2016.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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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育萱

回高雄了,比想像中快。

模糊的天空,賴我以身軀攪動城市的空氣,其中一手抓著行李箱,咖啡色中型的箱子裝著佛蒙特的溫度。

初雪緊緊縮小,飄到臉上就幾近流淚的樣子。

書桌這樣的存在,旁邊應當配置陽台。對的,我習慣朝左邊眺望過去,點開一首流水的錄音,頂樓所見,地面充滿稍微高一點的灰泥鋼筋,或稍微矮的鐵皮加蓋。流水不知該往何處,它應該伏在楓屬之類的樹種之間,我的額頭涼涼的,耳畔傳來幾道煞車聲,卻還以為自己生活在北國。

身體左半部被迫曝晒,光線使我分心,可是沒有值得專心去看的事。習慣性真可怕,尤其熟悉的方位再也見不到自己想見的,反覆懷思的情感便會一日日膨脹,直至裂出縫來,感覺到洞。

租屋內的一切物品蒙上灰塵,即使是頂樓,四周之後,什麼還嶄新簇亮?我的手臂留有用力撐開窗戶的繃緊感,遠離高雄熾燙日光,這分感受來自遠方。我不問不答,身體自然會替我記取。

佛夢特工作室為我們準備的棗紅地毯和木製大書桌,都關在一扇窗和門之間。牆是不必多談了,創作之時,穴居之必要,最低限度是留有一絲向外透氣的機會。

大自然挪幻妙取,布幕經常替換,幾小時就能改裝。過去佛蒙特沒這麼早降雪,於是十月中後旬換上初雪之幕,萬千毛孔寒意緊縮後,無預警地便使人驚喜地迎接降雪。雪花是溫度的籌碼,向下投擲,遊戲一般,亮綠的夾岸林木、低矮灌木植物,不多時便產生煥然之感。興奮開窗,讓冷得足夠醒人的風,大把大把灌進來,像是Gihon河也無重力地飄升起來,與風並進,把藏在胸膛深處的欣喜洗滌出來。定睛,所有的生命覆上一層白色之後,灑脫、沉靜、與世無爭。我冷夠了就關窗,把氣哈在玻璃上,繼續看雪毫無節制地下。

雪跟雨是截然不同的概念,我更愛惜飄雪時天空的色澤,近乎銀,遠離灰階隱喻的黯淡。雪下得略大,視線便受到屏蔽。為了貪看,又把窗戶撐開,全身像是生的,活躍地勞動自己。我印象中聽過居民提到進入十二月時,Johnson小鎮降至零下三十度的事。這對我來說是概念上的抽象知識,即便我體會過降雪的十月。回到台灣島嶼南方時,同樣恍覺曾經的雪日退化為一個名詞,退縮在字典的某個位置,必須不厭其煩才能夠呼喚它現身,記憶獲得溫習,經驗獲得證明。

於是我有理由一再地述說,把一切傳述成一個夢。透明的空氣使得晨起都能隔著窗,清晰地數住處旁楓落幾許。步出房間,踩木階梯而下,極輕微的搖晃感證明這幢屋子是活的,它罩住游移的精神、思維,不分國籍人種,允許我們自由放開。繽紛多彩的私人住屋在兩條河川的守備範圍內,素樸的斜尖屋頂,三兩成群卻不仄近。山丘處的州立大學盤據廣幅面積,一頭安靜睿智的巨靈,它腳脛處是小學,放學得早,孩子們發出追逐時的尖叫,他們有人腳蹬滑板,一溜煙從我旁邊經過,後面永遠有追趕。兩葉陸上行舟,就這樣一腳追著另一腳尖,裝作超越的姿態,一直離我遠去。

唯一帶回來的是,據說三十天更新一次的細胞,細不可見地在偷天換日,汲取異邦氣息,養成一莖髮束,變長了讓我帶回。

時區對於寫作之人沒有意義,甚至莒哈絲寫下:「一名作家即異邦。」

差異性不是國土,或許其中一部分是。在廣袤時間容許的移動下,成珠單字滾進火燙的咖啡裡,讓我開口時偶爾不沙啞。咀嚼奶油千層麵時,我清楚它跟淋在陽春湯麵上的肉燥有各自富饒的滋味。只是,此岸到彼岸的時區,更常使我聯想到藝術這件事便是創建異邦。從觀察材料開始,便持續逆反著當代生活,因為格格不入不是出於自身的選擇,但亦不是被挑選上的。最可能的是材料放得比較近,瞥見了就持來搭建。不單是十年一成,也有些人一夕起建,精準完好。不論遲速,過著的內在生活就是不停建造開闢,每鑿下一洞,就更朝想像的桃花源行去。

自外於此的心態,使得流亡疏離無處不在。隔一面牆,就是一世界。這種牆,同道之人也不見得曉得該如何進入他人的。各在醒著的夢境內,觀望羅列在眼前的現象。

生長在先的天空,不會怪罪一朵雲的降臨。

雲不是舒捲的模樣,我輩中人只是努力證明,雲還有其他樣子。

佛蒙特的雲相變化成為我的難題。

我不擅長的事著實太多了,排山倒海的生活要欺近我了,這是現實,我不討厭,可是全然理解另一種選擇之必要。

純粹是遠方帶來的距離美感?從來,美感的存在是壓倒性的,必須能從生活各個隙縫逆向滲透,如此,我才真切感到自由。

說服自己原初便是一個發夢者,世界既可能是開闊的星夜,漸枯的河床,萎靡的山,也會是吶喊,豁出一切的蠻勇,跟執著的衝撞。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傾聽大海

向我朗誦它的詩篇;我曾傾聽

海貝裡面沉睡的搖鈴。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歌唱

在魔鬼的婚禮上,在神話的宴席上。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見到

一個精靈,一所殿堂

在歷史的煙雨裡,在距離的燃燒中。

因為我航行在自己的雙眼裡

我對你們說過:一切都在我的眼底,

從旅程的第一步起。

阿多尼斯(Adonis)在〈我對你們說過〉的詩篇中曾保證,一切都在我眼底。

弄清任何人眼底所及的最終焦點是愚蠢的,自己的夢正是自己的國,它被心所孵育,來不及釋放時就維持恆常的沉默。

風雨都來過,其中存在至深的不可理喻。

這是所有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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