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又一位朋友經過之後

我們的人生行旅中，多的是過客般的友人，因為人與人之間一旦失去修飾，彼此的人性雖然能夠溝通，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的，甚至難堪。所以每當又一位朋友走出我的生活，雖然免不了難過，然而這種離開是多麼平和而必需，我和掉頭離去的友人都因此鬆了口氣。

透過朋友的雙眼、言語，乃至姿態，我們更深刻地了解人生、人性，並與寬廣的社會接軌；而這道從我們胸臆之間通往外界的小徑消失後，我們也更進一步了解自己，並在記憶或思考中，讓自己與友人都變得更加真實而清晰。

朋友的來去讓世界在我們眼裡、心裡具現它的實感，所以朋友的來與去都是必要且必然的。雖然一位長久相伴的友人離開後，胸口會有點悶悶然的溼意，然而另一個未曾期待的朋友還要來到、也仍要離去的。

❖4G人生守則

多數的精神疾病，不過是一個人真切體認了人生的殘酷與真實，卻無力承受，如此簡單而已。所以一個人想保有精神上的健康，就不能對人性這回事情過度好奇，因為我們無從預知自己能挑起多大重量的人生，在那沉甸甸的力道壓下來之前。

我猜想：在罹患精神疾病之後，多數的病友都寧可當個幾分膚淺、幾分無知的人；也不願對深植於自己身心的痛苦，感到厭惡卻揮之不去吧！

人類的一生，能夠天真卻安全、欣然而愉悅地度過，是莫大的幸福與幸運，這種幸福與幸運，財富無法換取、智識無從逐求，然而這樣的幸福就像寶石，一旦有所缺損，它就永遠地缺損了。

所以若是有人不因你的重大過失輕鄙你、責備你，請一無所謂地背對那人的視線與言語、一笑置之。特別是在人性的距離，無法避免黏貼的4G時代裡。

❖庸俗不只是庸俗

即使我一直刻意保持精神上的清醒，我選擇的，仍舊是這麼孤獨清冷的一條路。是的，這條路多風、多雨，而且沒有任何同伴，我仍因一種不明的吸引，毫不猶豫地走上去、走下去。

究竟那吸引我的是什麼？孤獨？純粹？真實？人類的神性？但願不久之後，我就能明白自己真正的覺受。

這三十年來在創作路上拖出的痕跡告訴我：創作不應該是一個創作者所有的人生，我這樣在創作路上走很久了，卻走得不遠，這幾天對自己的人生抉擇莫名地一醒，卻發現自己早已行在半途，瞻前顧後都沒有一直期待的風景。人生當然是沒有回頭路的，而我的目標還很遠很遠。

年輕的創作者，對於同樣在創作中懷抱熱情的你，我想送你一句話：「不要斷絕生活讓人感到俗氣的部分」，一個清淨無染的創作者，迎來的會是相當嚴峻的人生。因為除了創作外，這個世界還有更豐富的內容與內涵，即使乍看之下，這些與那些是如此的令人厭煩與俗不可耐，但在人生中轉個彎，你會知道所有的庸俗，並不單單只有表面的意義，對你的創作也有無法解說的助益。

❖死後的「生活」？

天才剛亮，但因為做了惡夢，還不敢繼續睡去。不過我很高興自己活在人世間，還能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我常覺得人死後要是變成遊魂，只會從一個夢境連接到另一個夢境，再也醒不過來。

倒了杯隔夜茶邊喝邊瀏覽微網誌中的媒體訊息，其實我覺得：或許我們也是淨土世界裡，那些身心清淨佛子眼中的遊魂，從這片人生夢景，飄飄遙遙地過渡到另一場人生夢境。嘻、笑、怒、罵，且苦且樂，只是從不自知自己執著的，不過是要用一生來逃離的幻影。

當我們從此生一個「真實的」人生片段，過渡到另一個「真實的」人生片段，之前與之後的得失與認知，往往大異其趣，彷彿所有的曾經只是夢境；然而又一個「真實的」人生片段，過渡到另一個「真實的」人生片段後，之前與之後的得失與認知又是「另一場夢境」。可是我們仍在此生呢！還在這裡痴痴笑笑、憂悲苦惱呢！這些並不是死後才經歷的日子。

❖不動刀的整形

人類的身體，年輕時，多半是良性循環，然後隨著歲月滾滾而來，若非理智加以強制性調整，自然就淪為惡性循環、甚至出現病況。

年輕時，我們體內的熱量升高，自然會產生活動身體的機轉；而年長後，我們在時間的緩進間，一日接續一日的，是對舒適感的成癮，勤於落座而寡於活動。所以代謝功能低落後，經常就發現自己這裡不舒服、那裡不對勁，定期到醫療院所扎針檢查，卻還是無法改變自己對舒適感的執念。

其實我常覺得：我們對待心靈的方式，也像對待身體的態度，年輕時生動多變，對很多人事物都有探索了解的興趣；而年歲稍長，逐漸就對很多人、很多事固執下來，且持守己見、形成習性，只求「穩定」而畏於認知的改變。

我想佛教要我們信眾不執著，其實不是一種訓示，而是讓我們由裡而外地重返年輕，讓心靈回到青春年華的心智，乃至童稚時的鮮活生動。所以別冒著毀容的風險割這個墊那個，因為心智變得年輕，外表看來才會年輕；一顆老邁的心智襯上一張說不出哪裡怪的臉，只是讓人感到詭異、且無法以自然的態度與之相處而已。

❖彷彿果實熟成的《落葉》

我的藏書早已不是狹小的臥房所能負荷的，然而憋不住對這本書的喜愛，仍舊收了一本捧進房裡。這本吸引人的書，是剛引進國內不久的中譯本──威爾．杜蘭的《落葉》。

或許我對生命的疑惑太多，總想在現實的喧嘩間，確認直覺告訴我的弦外之音，所以環顧臥房，多是對生命實用、對現實貌似無用的書籍。不過這本書並不是一位已老之人的悲懷論述；相反的，是作者一生的榮光即將蓋棺論定之前，對文明與生命的了了分明。

初次接觸威爾．杜蘭是十八歲那年，必需把「課外書」夾在教科書間，才能偷偷帶回家的那本《西洋哲學故事》（志文新潮文庫版）。這本書文字親切淺顯，內容與內涵卻豐富而引人入勝。當年我哪裡是什麼懂得哲學思辨的少年，然而《西洋哲學故事》仍舊讓我看見西方哲學世界的熱鬧，並從此將威爾．杜蘭的著作奉為上賓。

威爾．杜蘭一生致力於將艱澀的人文科學普及化，他的著作總有一種厚實的誠懇，並體貼讀者的瞻仰，懇切明晰、遣詞從簡而饒富深意，只要具備高中程度的閱讀能力，都能從中獲益匪淺。他就像一位慈祥的老魔法師，信手捻來就是一撮燦然閃爍的金沙。

《落葉》是著作等身的威爾老爺爺，生前不及出版的一本書，書冊手稿保存在孫女家閣樓的木箱裡，像是未曾讓世人發現的寶藏，直到威爾老爺爺過世三十二年後，前幾年才在遺族與讀者瞪大的眼睛中問世。書名雖題為《落葉》，卻是一位洞悉人類文明的大師，誠懇答覆我們的提問，在我們背後悄悄開啟的，一扇通往祕密花園的水晶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