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佳慧

在藥師七佛塔前，他與沉香都停下腳步，恭敬合掌，柚木清香沁人心脾，然而沉香只淡淡的說：「合掌是捨，捨便是合十，所謂手﹑合﹑十，收攝一心，一心能超十法界」，丁君想起自己曾以為那位遭遇病苦的醫生，就像落在餓鬼道，其實更不堪的是自己心中貪欲熾盛，貪愛不到，便隨時燃起瞋恨的怒火，好比地獄，傷人害己，若自己真的是一顆火種，那麼外面一切不順心的人﹑事﹑物都可以是火苗，讓自己成為別人的傀儡，糾纏無明業力，終必引火自焚﹗若得到貪愛的一切，反而助長執著，一旦失去，便再度落入愚痴的輪迴，那個日日夜夜都在長短得失﹑名利財色之間分別計較，落在兩邊，遠離中道的自己，到底又是誰﹖

清透如水的琉璃，雖然剛硬，卻能雕刻出藥師如來柔軟的線條，娑婆世界，天下恩愛皆當別離，山河大地，終歸無常，而自己究竟曾捨下什麼﹖又曾真正得到過什麼﹖

枝枝葉葉月，疏疏密密風，

誰共蹋流水，倚杖石橋東。

──《靜夜思》，清，玉琳國師

沉香的聲音提醒他再度回到當下，那一座石橋，能渡誰到生死解脫的彼岸﹖人我是非的枝枝葉葉，何時能夠落盡﹖疏疏密密的愛恨情仇，又何時能夠放下﹖佛法如智慧明燈，照破黑暗恐怖，自性靈覺，不去不來，本無增減。花開花落，枝枝葉葉不妨明月；斑駁樹影，疏疏密密無礙清風，法水東流，乃是宿緣所追，歷朝歷代諸多磨難，都不曾斷絕一切有情心底對於生死最深沉的疑問﹑最迫切的吶喊，若是倚杖獨行，如同蘇東坡的瀟灑，石橋冷落，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當下，一念清淨，正好歸家。

玉琳國師，過去生諸根不具，然而他蠲除熱惱，慚愧懺悔，一生禮拜《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故而感得後世面同秋月，身似琉璃，又以戒行莊嚴，使眾生清涼法喜，國師在圓寂前寫下：「本是無生，今亦無死」，究竟是誰去了﹖

究竟是誰去了﹖沉香又問，不待丁君回答，忽然優雅相別，如風之飄﹑似水之流。那無生無死的玉琳國師，彷彿也定格在藥師如來的微笑之中。

博物館前的台階，又飄落一點灰塵，冬季裡仍有陣陣堅持的花香。拾級而上，步移景異，更像是人生無常，因為無常，所以病苦得以痊癒；因為無常，所以貧困得以富饒，他忽然明白，一瞬之間，心念早已是無量生死，琉璃光，若諸有情。

琉璃光

「第一大願：願我來世，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曜無量無數無邊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八十隨行莊嚴其身；令一切有情，如我無異。」──《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唐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時隔半月，丁君重回博物館，不再只為自己的病苦，他知道老病死的盡頭，便是往生，一個嶄新的開始。患病期間，夜夜糾纏自己的惡夢裡，猛虎毒龍令人心驚，而能夠降龍伏虎的羅漢尊者，究竟何在﹖

他想起自己在手術台上，猶如待宰的羔羊，楊柳一樣碧綠的手術袍，襯托出鮮紅的恐懼，更加顯示芸芸眾生的外表雖有差異，而內在血肉並無分別。點滴流淌出巨響，藥水飄散人生一般的苦味，手術刀斬斷煩惱所變現的虛幻龍虎，如同諸佛自在清涼，丁君笑了，只為靈山不遠。

迎接丁君的是另一位陌生的導覽員，以茶水點心帶來沉香已於七日前往生的消息，僅僅是血癌第十天，他就瀟灑的走了，丁君聞之默然，望向台階旁冷冷清清一如既往的蓮池，上有滾滾紅塵，下有濁濁青泥，他開始謙卑傾聽生命的花瓣在綻放與飄落之間，本自雪白無染的寂靜。

丁君憶起初見的時刻，竟是沉香的生死分界，而他一派從容，想到自己在病床上的掙扎痛苦，丁君只感到滿心慚愧，生命若總在衣食裡煩惱，猶如穿衣時，被絲絲縷縷給牽走了；吃飯時，反而被粗粗細細所吞沒了，未來究竟要隨業流轉，還是乘願再來﹖

他想起沉香曾經說過的，玉琳國師題《藥師日課》：「人間亦有揚州鶴，但泛如來功德船」，揚州鶴的神仙境界，終究不比如來功德法船能夠了生脫死，至涅槃岸，因緣不可思議，切莫再當面錯過，無常迅速，生死事大，該精進用功了，煩惱和菩提，居然似曾相識，一旦歇下狂心，究竟是誰，不來不去﹖

兩人相對無語，沖一壺茶，靜觀沸水舒展如初春的碧綠，茶湯轉涼時，苦裡回甘似深秋的怡然，且將世態炎涼一壺消盡；點心甜鹹濃淡，長短厚薄只在一方白碟，該喚醒那喝茶的人，不落兩邊而自成方圓，清茶，從來最是點心。

點的究竟是哪一顆心？悲欣交集的當下，丁君合掌，至誠供養藥師如來，窗外是湛藍如洗的晴空，若諸有情。（人間佛教散文、報導文學得獎作品集《琉璃有光》、《你從哪裡來》已由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