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夥都為了拍照這件事專程趕回來,大人私下說,阿嬤是在為將來死後要用的遺照做準備,我聽了之後偷偷躲回房裡哭了好一會兒。
有一陣子我夜晚常做惡夢,睡不好,也沒生病,但整個人就是懨懨的、一點精神都沒有。阿嬤眼看不對勁,一早拿了我的衣服,拎著我到四樓佛堂,聽她在佛前念完一整部佛經,還喝下她供佛的大悲水,說是幫我「收驚」。
當晚洗過澡後,阿嬤要我穿上早晨放菩薩座前的我的衣服入睡,果然一夜好眠,再無惡夢,隔天立即回復生龍活虎的狀態。
又有一回,我身上起了紅紅的疹子,又痛又癢。皮膚科醫生跟阿嬤說是「皮蛇」,同時開了內服藥與外用藥膏給我們。回家後,阿嬤不是幫我擦藥,而是立刻從廚房拿出鐵鍋、菜刀,一邊念著我聽不懂的咒語,一邊開始為我「斬飛蛇」。斬完飛蛇,鄰居一位老菩薩聽聞消息送來一張符令,阿嬤當場用火把符令化掉,放進裝了水的杯中,再用這杯符水為我從頭到腳,前身後背淨了一遍。
隔天,另一個老菩薩拿來一袋不知是什麼植物的葉子給阿嬤,要阿嬤把葉子放鍋裡煮,一天三次用鍋中的水擦拭起疹子的地方。說也奇怪,也才三、四天光景,我的疹子就乾了,前後不到一周的時間就迅速康復。
阿嬤真有斬飛蛇的法力?那袋神奇的藥草究竟是什麼?如今我已懂得好奇,可惜已經沒辦法跟阿嬤求證了。
大約是在我讀國中的時候,阿嬤七十五歲生日前後,她找了附近照相館的老闆來家裡為她拍照,有她穿海青的獨照,也有與父親、姑媽以及我們這些內、外孫的合照。那天大夥都為了拍照這件事專程趕回來,大人私下說,阿嬤是在為將來死後要用的遺照做準備,我聽了之後偷偷躲回房裡哭了好一會兒。
有一天阿嬤也會離我而去這件事震撼了我。我開始像阿嬤祈求菩薩保佑我「平安大漢敖讀冊」一樣,早晚一炷香,拜託菩薩保佑我阿嬤「呷百二」。
可顯然菩薩是偏心的,祂應允了阿嬤的心願,最終卻沒能實現我的。在我離家北上讀研究所的第二年,一天早上接到父親的電話,說阿嬤去世了。
沒有任何前兆。姑媽說,阿嬤本來坐在椅子上人好好的,突然就在她面前倒了,救護車到家急救時,阿嬤早已沒了氣息。
她自己走得瀟灑,卻帶給我這輩子最巨大的傷痛。不是早說好哪天等我飛黃騰達了要好好回報她嗎?不是約好等我賺錢後,要帶她遊遍五台、峨嵋、普陀、九華四大名山嗎?她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不給我實踐這些承諾的機會?辦後事的那陣子,我多次哭到幾近昏厥,看著阿嬤的遺體,絕望得想跟她一起離開這人世。
那些日子,我稱之為老菩薩的阿嬤的老朋友們,每天排班來我家為阿嬤誦經,每逢作七,也在寺廟同步為阿嬤舉行法事。有老菩薩告訴我,「你袂凍擱哭啊,恁阿嬤會毋甘走」,另一個老菩薩則說:「恁阿嬤轉去作菩薩啊,你要替伊歡喜。」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好意與關懷,卻依然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想阿嬤離開我,我不想阿嬤這麼早就去當菩薩,我只想阿嬤繼續當我的阿嬤。
一個又一個七作過去,老菩薩們來了走,走了來。一晚我在靈堂前看著阿嬤的遺照,順手翻開桌上老菩薩留下的《佛說阿彌陀經》,便緩緩讀誦起來。老菩薩說的沒錯,阿嬤生前最嚮往西方極樂世界,我不能成為她此行的牽絆,我要幫助她順利抵達菩薩那裡。我在心底默默跟菩薩說,菩薩,既然你決定帶走我阿嬤,那麼就拜託好好照顧她了。
阿嬤走得突然,許多事情都沒交代。往後多年,她的子女們包括我父親在內,為了爭她名下唯一的財產,也就是我們住的那棟透天厝,爭執,反目,上法院。我逃回北部,遠離風暴,冷眼旁觀之餘也不免失笑,你們爭你們的吧,果然都是一群笨蛋,看不出來阿嬤早把她最珍貴的一切都給了我。
我才是阿嬤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此後我以自己為家,想念阿嬤時,便拿出離家前特地帶在身邊的阿嬤的佛經,有時口讀有時手抄,既是為阿嬤、也是為自己累積功德,爭取自身有日終能在菩薩處,與阿嬤團聚。各種佛學書籍,自然也逐漸納入我閱讀的範疇。有次在袁瓊瓊的書裡,看到她轉述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短文〈菩薩的勇氣〉,內容十分奇特,我還特地上網搜尋了原文。
宗薩說,什麼叫做「菩薩的勇氣」呢?「菩薩的勇氣」,就是假如你是一個菩薩,你的老師要你去埃及的一個餐廳,接受一個小孩遞給你的一杯水,然後把水喝掉,你會毫不猶豫的去。哪怕你去到那裡,那個小孩還沒出生,你必須在那裡等上五十年,你也會等。你會每天去那裡坐一下,或者乾脆在那裡找份工作,直到等到那個小孩來,給你一杯水。你喝了他那杯水,與他結了這份緣,然後日後可以因為這份緣,幫到他什麼事。你等了五十年,就為了這五分鐘的會面,喝一杯水的時間,這是真正的菩薩會做的事。
我坐在電腦前,滾著滑鼠的滑輪一遍一遍重複讀,讀到彷彿聽見宗薩在我耳邊說:「我相信目前就在這台北的街頭,有許多的菩薩正走來走去,等待著剛才這五分鐘的狀況發生。如果你仔細想想,竟然有菩薩膽敢做這種事,你就忍不住會掉眼淚。」
瞬間,我的眼淚開始不由自主的掉個不停。塵封多年的往事回到眼前,過去沒看清,沒想過的事,全都清楚了,明白了。
宗薩講的是真的,這世間真的會有這樣的事。阿嬤,便是那個在我身邊潛伏多年的菩薩。
人海茫茫,生命實艱,她知我有天會孤苦無依,於是早早等在我身旁,等到她都老了,等到我失去母親後,沒有任何遲疑的接下拊我畜我,長我育我的任務。
老阿嬤大慈大悲,千手千眼,救苦救難,既當我阿嬤又當我媽媽,既是我書僮又是我醫生。挺身護衛我不受人欺負,哪怕她兒子我父親要責罰我,也沒能動我一根汗毛;領我認識世俗之上還有一個菩薩的境界,以她自身為例教我人生沒什麼過不了的難關。
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小孩,後知後覺,笨到家了。鄰居、同修之間人人都稱她老菩薩,我卻從未當真,她走後還曾怪她自私,早早拋下我去當她逍遙自在的菩薩。我從沒想過,她本來就是菩薩,是我生命中真真正正、陪伴我、保護我二十年的大菩薩。
老阿嬤的肉身已化,老菩薩的真相終於浮現。
可阿嬤你真是太過分了,明知我憨,怎麼還這樣戲弄你的憨孫?怎麼不給我一些提示,不讓我在你生前,恭恭敬敬的尊稱你一聲老菩薩?
老阿嬤,老菩薩,我要擦乾眼淚不哭了,我看不見你,但我懂了,就像菩薩永遠都在,永遠尋聲救苦,你一定也從未、從未遠離過我。
(報導文學、人間佛教散文得獎作品集《你從哪裡來》、《琉璃有光》由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