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作家、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無論是「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電影」系列的《奼紫嫣紅開遍》,或由曹瑞原導演改編同名小說的電視劇《一把青》,兼之連續三學期在台大教授的課程成果《紅樓夢導讀(一)》也於稍早出版,今年十二月竟像白先勇月。當代文學如何跨界媒合、文本再創,白先勇文學無疑做了最為霸氣的示範:從文學到電影,從文學到電視,從文學到舞台劇,從文學到網路……這也是白先勇文學至今仍廣為閱讀的重要因素。我猜想每個文學青年心中大概都有一本白先勇,也不斷地在想:屬於我的哪一本到底是什麼?
可能是《孽子》。我看的是電視劇,小說則斷斷續續的讀。公視上演那年我念高一,獨自窩在三樓父親房間看阿青被趕出家門窄巷、看阿青與母親在暗室床榻的對手戲,心中深為柯淑勤演技所震懾。《孽子》也在當年金鐘獎大放異彩,還記得柯淑勤上台拿下最佳女主角的鏡頭。回想起來,我的文學啟蒙可能是公共電視。許多文學作品都是先看電視劇改編,才掉頭尋找它的原著作品。除了《孽子》,印象中還有《後山日先照》、《寒夜》,以及假日晚上十點總要準時收看的「人生劇展」。
我的那一本可能是《台北人》。一九六五年《台北人》首篇〈永遠的尹雪艷〉載於《現代文學》第二十四期,自一九七一年終篇《國葬》載於《現代文學》第四十三期,同年並於晨鐘出版社印行,集中的十四篇至今也是諸多大一國文、乃至現代文學課程必選的閱讀文本。是不是大家心中也都有一篇「台北人」?我手邊這本是爾雅出的典藏版,購於台南市中山路的金石堂,金鑠鑠封面同樣相當霸氣,怕弄髒還請同學帶到漫畫店包了霧膜。那也是高一、二的年紀,常從鄉下坐五十分鐘的客運進城,逛完金石堂,就去逛focus百貨樓中樓式的誠品,然後去北門路舊書店買二手參考書。
《台北人》最常讀的一篇其實是最後一篇,也就是〈國葬〉。行動不便、爬不上車,終而跌跌撞撞的老副官秦義芳、結尾那一長聲的「敬禮」,以及穿插在文本中的輓聯反覆看了多次;我記得〈孤戀花〉也是先看電視劇,〈冬夜〉則是高中國文的自由選讀,初讀〈永遠的尹雪艷〉卻是在測驗卷選擇題,好像是考修辭法還是文意分析,要我們找出尹雪艷與顏色摹寫的對比關係。也是後來才注意到:我的許多文學作品初體驗都是起於考試卷,總是從一個選項開始,幾個句子的摘錄,然後順藤摸瓜,最後才會在圖書館與實體書相遇。
二○一四年春天,我有幸擔任白老師在台大教授的「文學表現與歷史情境──紅樓夢導讀」的教學助理,前後共計三個學期。每周三下午的博雅教室宛如大型攝影棚,每堂課後則像簽書會:簽白老師的小說,簽上課的筆記空白處,牽歐陽子那本《王謝堂前的燕子》,連教材《紅樓夢校注》也拿來簽。我一邊協助課務、一邊聽白老師講紅樓夢,最要緊的是,一邊從頭複習白先勇的文學歷程,特別是他的台大階段:從一九五八年投稿給《文學雜誌》的〈金大奶奶〉、一九六○年在台大外文系創辦《現代文學》、一九七七年《孽子》開始連載於復刊的《現代文學》等。我一直找不到白先勇中學時期投稿《野風》雜誌的那篇文章,卻意外在鹿港龍山寺撞見陸軍一級上將白崇禧將軍的書法楹聯。
這些年白先勇重點放在崑曲的復興推廣與父親的歷史傳記:《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都即時讀了。這陣子我放在手邊的是《樹猶如此》。同名的〈樹猶如此〉也有個相當霸氣的開頭:高聳參天的三棵義大利柏樹,氣勢非凡,我低頭讀字,心境跟著拔升至雲端,有個懸念同時在心底發生。文章結尾停在「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每讀總是讓我心驚──我想像那是天裂、是縫隙,也是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