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 報導文學 貳獎 一條回家的路(下)(選刊)

文/尹雯慧 |201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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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家的外貌 圖/尹雯慧
正在煮甜茶的Momo 圖/尹雯慧
Momo家的內部 圖/尹雯慧

看起來年事已高的計程車一路在偏狹的山徑上奔馳,只要不分心去注意腳下就是陡峭的山谷這件事的話,駕駛行雲流水的好技術,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飛翔在天空的自由之鳥。舉目所及盡是綠野平疇,幾個小村莊間或點綴其中,更遠處疊嶂山巒,幾許炊煙裊裊……讓人很容易就忘了置身何處,連窗外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也在不知不覺中從耳邊淡出。

沿途Momo神情輕鬆的跟印度司機聊天,幾度豎耳偷聽,才意外發現Momo印度語流利非常,印度司機對於她的語言能力感到十分驚喜,不時轉過頭向後座的我們表示他的讚嘆之意。我趁著洛桑土登七七八八地拼湊Momo的故事的同時,不停地從後座偷瞄和司機聊天的她的表情。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講話內容,但從司機幾度被Momo逗到笑得前仰後合,時不時拍打方向盤的行徑看來,不難理解流亡多年之後,Momo已然在印度找到適應的生存之道。然而,人生總不是這麼簡單的幾個畫面就足以道盡。

已經高齡八十八歲(或更老)的Momo,早在一九五九年時就已經跟隨著移民潮遷徙到印度。她的家人早在文化大革命吞噬中國前,因為抵抗解放軍而成為階級鬥爭的對象,經常無預期的嚴刑拷打讓她決定出逃,並選擇與同樣花樣年華的兩個女孩結伴而行,但最後卻只有她成功地抵達了這片土地;同伴在途中被緊追在後的解放軍射殺身亡,在她眼前。來到印度之後,她遇見也是同鄉的Popo,結為連理,靠著販賣手工毛衣維生,從此兩人相依為命超過半個世紀。因為膝下無子,她獨力照顧晚年臥病在床的Popo長達七年,感情更顯濃郁。因此,即使語言不通,我都可以從她緊緊鎖住的眉間,清楚地感受那種惶然的焦慮。她的前額盤踞著因磕長頭而磨擦出的硬繭,她的背脊因長年勞動與營養不良而彎曲如新月,她的臉龐清楚地鐫刻著一道道時光的河流;她的身上有數不盡的那個年代,藏人們流離顛沛的群體苦難記憶。

車子停在上達蘭薩拉其中一條主要街道Bhagsu Rd.往瀑布的途中,說是主要街道,最寬處其實也不過就是僅容兩台小客車交會的馬路,而鋪在上面的柏油不知是因為偷工減料,抑或每年雨季太過猛烈,我來了這麼多回,從沒見過它平整光滑的順暢面貌;每次出現在我眼前的姿態總是飽經滄桑,坑坑洞洞,幾無一處完好的路面,簡直就像是動漫電影中遭受核武攻擊,經過輻射腐蝕而長成表皮凹凸的外星異獸,俯趴在一下雨就萬劫不復的山中小城裡。Momo的家就在這條路上,對面是一間知名旅遊書上介紹過的觀光客雲集的餐廳兼旅館。要進Momo的住處,必須先爬上一座小石階,外面有一道小鐵門,鏽蝕的程度和周圍牆上潮腐的壁癌不相上下。

Momo家的門用一個看起來不怎麼保險的簡陋鎖頭鎖上,顯而易見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裝置。她拿出鑰匙打開之後走進去,跟在她身後的我及洛桑土登要彎腰才能通過。走進去之後,一時之間視線朦朧,眼睛難以適應狹窄小屋裡的陰暗,儘管當時明明才下午兩點,應是太陽正熾烈的時刻。房間很小,三張單人床鋪以ㄇ字型分占空間裡的三面牆壁,棉被整齊疊放在上面,中間擺了一張茶漬與灰塵堆積的老舊木桌,上面擺了幾個茶杯、一個保溫水壺以及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瓶瓶罐罐。沒有擺床的那一面牆上方,掛著達賴喇嘛和大寶法王的照片以及一些佛像,牆上釘了一個小木架,整齊排放一列供佛的銀水杯和一盆褪色的假花。兩張木椅靠牆安靜地佇立,此外別無其他。

房裡有另一個小門,裡面是廚房,放了一張桌子和椅子之後,所剩的空間僅容一人回身,而除了一個瓦斯爐和瓦斯桶,一些舊報紙和塑膠罐,幾個餐盤及餐具,我看不出Momo以前在這裡要如何下廚開伙,煮食一日三餐、照料癱瘓在床的Popo。整個空間充滿了一種摶揉著生活裡種種細節的說不出來的氣息,很難準確描述那樣的味道,是否也包含了鄉愁蟄伏多年的小心翼翼。Momo在極為潮溼的小廚房裡煮了甜茶招待我們,口裡念誦著祈福的經文,眼神卻感覺望向一處無法抵達的遠方。她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不時地要替我把茶杯滿上,洛桑土登忙進忙出,打電話、整理東西,看起來熟門熟路。

喝了茶,思忖著該結束打擾,準備起身告辭,這時門外走進了三個人,兩個年輕女孩和一名年輕的僧侶;洛桑土登剛剛打電話就是在聯絡他們,說是要介紹我們認識。他們同樣都來自圖博境內的康巴地區,其中那位年輕的僧侶還是Momo遠房的姪子,雖然關係其實挺遠的,但對舉目無親的Momo而言,和其他人比起來,總是多了分「土不親,人親」的特別親切感。年輕的女孩一個叫拉姆,中等身材加上細長的雙眼,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的笑容;另一個女孩是卓瑪,濃眉大眼,皮膚細緻白皙,兩個人都有著一頭烏黑長髮,秀逸飄飄,是典型的圖博美女。

客套地寒暄了幾句發現,雖然拉姆比較健談,但其實卓瑪的英文要比拉姆更為流利。年輕僧侶名叫益西,本來在南印度的哲蚌寺習法修行,因為照顧Momo和Popo,他特地北上到達蘭薩拉和大家一起輪流替換看護的工作,這些人全是自發性地主動來協助,因此別說會有什麼報酬或好處,很多時候甚至還要自掏腰包補貼老人家的生活。在洛桑土登介紹我給大家認識之後,也許是因為不諳英文,中文也說不上幾個字所致,益西一直坐在角落,靦腆地微笑,不發一語;而他身上穿的絳紅色僧袍散發著和他年紀不相稱的老成氣息。

洛桑土登代替Momo,稱職地扮演主人的角色,也或許因為他是這群人之中最年長的一位,在他們面前說話時,隱隱地具有某種前輩的架式與威嚴。語言隔閡顯然對他不構成表達企圖心的障礙,眼前談笑風生的洛桑土登和我第一次認識時,那個默默在朋友身邊,添茶加水,時不時幫澤旺頓珠蓋毯子保暖,寡言而沒有存在感的洛桑土登相比,我感覺到他明顯的轉變。但無論是三年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有一個特點倒是愈發鮮明:就是「積極地尋求外援」。

無論那時我採訪澤旺頓珠之後,他請我幫忙募款以及轉介醫療資源,協助澤旺頓珠醫治手臂和他們在達蘭薩拉沒有津貼又無法工作的貧困流亡生活,或是此時眼前因為龐大醫藥費而坐困愁城的Momo,家徒四壁又年邁沒有經濟來源,他請我幫忙募集醫藥費。在很久的以後,我曾經回想自己在達蘭薩拉工作的歲月,所遇到的種種經歷,有時難免不禁會想像,對他而言,我像是一個朋友般被信任著的異鄉人多一些,還是更像一個心想事成的許願池,只要朝裡面丟個銅板,努力而虔誠地祈願,大約夢想都會成真。

我試著回想那條串起我們之間的看不見的無形鏈結,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緊密地編織成一座通往彼此世界的橋梁﹖關鍵很可能是在一開始,當我遇到洛桑土登和澤旺頓珠時,我就像被宇宙黑洞強力吸食的銀河微塵般,陷落在他們的生命故事裡,動彈不得;他們豁出一切,輾轉逃難到異鄉,兩個從此與家人訣別的藏地農民,背後的生命經歷令人好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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