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勳
我過去講《紅樓夢》也的確如此,就只講前八十回。維納斯的假義肢我是不想講的。但是這幾年讀《紅樓夢魘》覺得很有趣,張愛玲這麼恨後四十回,「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可是她還真是很認真看了後四十回,比較不同本子,挑出細節,一點一點比對續寫的《紅樓夢》跟原著的差別。
例如,張愛玲敏銳地發現,前八十回原作者寫林黛玉這個人物,「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林黛玉的存在像一種「不存在」,作者不寫她的衣服頭飾,不寫她的長相容貌。黛玉出現時,張愛玲說得好:「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
這使我想到原作裡寶玉初見黛玉時的形容,「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像看不清楚的一片光,像聽起來若有若無的聲音。
張愛玲因此說:「我第一次讀到後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紅繡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
好的創作者一眼看到美學上的真、偽,看到假手義肢,覺得「刺目」。一個人,若是看假的東西看不出來,假的王羲之,假的趙孟頫,不覺得「刺目」,當然就是品味太差,才氣之不可勉強如此。
張愛玲如此痛恨後四十回,卻用了十年時間一一爬梳,彷彿想證明這「狗尾續貂」、「附骨之疽」有多麼讓人討厭。
她痛恨的其實不應該是補寫者沒有才華,沒有才華還是可以做其他事。但是好好一部《紅樓夢》,被後四十回的補寫者弄成「庸俗化」的結局,這是張愛玲在意的了。
她說的「狗尾續貂」,是在華貴的貂皮後面接續了廉價的狗尾巴。她說的「附骨之疽」,是深深長在骨頭上的惡性腫瘤,拿都拿不掉。
對於大眾讀者而言,只看到前八十回,無論如何也不能滿足過癮,因此一定會有補寫續寫的人。大眾讀者對一個作品的「完整性」有不同的看法,張愛玲如何痛恨,也無法扭轉。
我開始看後四十回了,看著看著,也跟張愛玲一樣,不時翻到前面做對照。前面黛玉如何如何,後面黛玉如何如何;前面薛蟠如何如何,後面薛蟠如何如何。放下第一直覺的「痛恨」,在這樣的比對裡漸漸得到了趣味,就像拿一張偽造的宋畫,對照郭熙的︿早春圖﹀,更可以懂得︿早春圖﹀好在哪裡。
我總覺得《紅樓夢》的原作者有一種驚人的寬容,在他書寫任何一個微塵般的卑微生命時,都如此謙遜慎重。他知道生命艱難,每一個存活的眾生都有他人不知道的辛苦,他人當然也沒有資格對一個自己不完全理解的生命指指點點。
好的創作者,大抵總是滿眼含著淚水在看眼前的芸芸眾生,看到每一個生命的「痴」,看到每一個生命無可奈何的悲劇,含淚者因此當然不會苛責。「實無眾生得滅度者」,在眾生的「痴」面前,他也看到自己的「痴」,一樣難解脫,因此只有含淚合十敬拜吧。
我想,《紅樓夢》的原作者或許不會那麼「痛恨」續寫的作者吧,才氣不夠,假手義肢裝得不好,但也還是出於善意吧。
(摘錄遠流出版公司新書《微塵眾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