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欣

黃要我參加你們的畢業聚餐，我一口答應。

抬頭望見窗外開滿紅豔的鳳凰花，一驚，怎麼你們就要畢業了！

你們真的畢業了，山山得意的把畢業證書送到我面前，咧嘴揚眉說：

「我不是蓋的吧！」

「真不容易！」我會心的回答。

我在新生社前等你們，看見你們一個個騎著摩托車，在亮麗的陽光下，襯托得雄姿英發，不再像晚上上課時，一副無精打采的懶散模樣，真的長大了。

兩桌酒席，我和你們導師對坐，二十二個人，一個接一個輪流來向我敬酒，由乾杯而隨意，我也興高采烈的逞英雄。

「老師喝酒臉都不紅，老師酒量好好哦！」由阿民起鬨，帶頭敬酒。

「我……我在大學從未喝過酒。」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阿民就和我較量起來。

看見你們長大，變得懂事有禮，應對得體。在酒酣耳熱之際，你們的導師也說起當年勇，你們點頭叫好，專心聆聽。我也豪爽的談天說地，忘了我是席上唯一的女老師，彷彿我們是並肩同坐的老夥伴，彷彿我們都是英雄好漢。

我只教你們一學期，只有半年相處的時間，但師生感情非常融洽，令人難忘。即使後來在校園裡遇到，你們總是端正的敬個大禮，要我忍不住笑開了眼才離去。

「你們是可愛的！」我由衷的說。

剛畢業出來，就到補校教書，正巧到你們班上上課，對你們這些半工半讀的大男生，我真有點束手無策。你們卻熱烈的歡迎我，因為從來沒有女老師上過課，而且又是會帶你們唱歌、講故事的年輕女老師。

第一次教書，戰戰兢兢，偏偏教到牛頭班，更不好對付。起初，實在受不了你們，氣得幾乎當場落淚，又怕被你們看笑話，拚命忍住，想到上你們班的課就頭痛。

一上課，有半數同學在閉目養神，練釣魚功夫，要不就交頭接耳，旁若無人，當然手捧言情小說的，大有人在。鈴聲一響，蜂擁出去，個個生龍活虎，精神抖擻的往福利社或校園裡鑽。

辛苦準備的教材，卻無法發揮，精神都花在維持秩序上面，我頭痛得無法教下去。別的老師同情的說：「這班全校聞名。」我才注意到，你們每次拿倒數第一名，罰掃廁所，還是一樣嘻嘻哈哈的不在乎。

我逐漸開始認識你們，不僅是名字，而是個性背景。

上課愛唱流行歌曲的詹，從不交作業，已經轉了三個學校了。長得眉清目秀的阿元，卻愛面紅耳赤的和人抬槓，對師長無禮，差一點被記大過。虛有其名的周勝利，瘦長的個子，一到上課，就表演十八般武藝。班長林坐在角落看書，準備考大學。已經有妻有子的阿洪，常向我請假……一上課，你們彷彿《水滸傳》中的綠林好漢，把我搞得昏頭轉向。

有一次星期天上課，大家心情很浮躁，根本無心上課。我轉身寫黑板，詹穿著溜冰鞋在桌邊轉一個圈，沒想到不留神，來個四腳朝天。周勝利站了起來，做一個漂亮的投籃姿勢，爆起滿堂笑聲。我轉過身，看見如此熱鬧的場面，哭笑不得，忍不住把臉沉下來，氣得說不出話。一節課沒上，相對無言。

第二天我在辦公室改作文，你們推三擠四的到我桌前，面帶愧色的說：

「老師，對不起。」

從此，你們上我的國文課，中規中矩，不再調皮犯規，我也盡其所能的教導你們。改你們的考卷、作文，程度差得常令我搖頭，可是我不忍心苛責你們，上夜校的人，有什麼時間讀書呢？楊告訴我，他晚上由工廠下班，直接騎車來校上課，回家再吃飯。

「怎麼不在家吃飯？」我又問：「受得了嗎？」

「要趕時間，久了也習慣。」楊無所謂的聳聳肩。

看他瘦削蒼黃的臉，我一陣心痛。你們都是一群與時間賽跑的人，早上趕到公司上班打卡，晚上趕著來學校上課，夜深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哪有時間看書、複習功課？是為著一張文憑，透支體力，沒有時間休息的學生。陳對我說，為著沒有高中文憑，在工廠沒有升遷機會，一提到學歷，總把頭垂得低低的，所以才來讀夜校。以前貪玩不讀書，現在才知讀書的可貴。

熬過這三年，就苦出頭了。我一直鼓勵你們。

你們常愛在下課時，對我述說白天工作的委屈與忙碌。我知道黃是學電銲的，所以晚上上課時，常趴在桌上，因工作常被傷到眼睛；山山白天翻沙，很費體力，上課時就愛講話，來發洩自己的疲倦。林在稅捐處，利用送公文的空檔時間看書，程度相當好。還有修摩托車、卡車的同學，看見充滿汙垢的雙手，我內心是欽佩的。

體會你們的處境，對你們倦怠的臉，我也不忍心要求什麼，常告訴你們：「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若要人看得起，就咬緊牙關努力。你們白天工作，晚上讀書，自食其力，辛苦的向知識的門檻跨越。

在上課下課之間，一學期眨眼就過，還來不及對你們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要結束。可是畢竟我們也留下難忘的回憶。暑假中的六龜之遊，是你們常向我津津樂道的愉快經驗。也許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高興的參加你們機車郊遊的行列，到六龜彩蝶谷去玩。

期考一過，頂著豔陽藍天，向著六龜邁進。做事穩重細心的副班長黃載著我，迂迴曲折的山徑小路，上坡下坡，是十分駭人的陡坡，你們一個個呼嘯而過，我卻不住的嘮叨：騎慢一點，小心小心。緊張得手心都淌出汗來。綠野平疇，山村風光，盡入眼簾。雖然彩蝶谷言過其實，只見幾隻黃蝶飛舞，我們也興奮的在大石頭上潑水唱歌。為了解決民生問題，又匆匆上路，一路又渴又餓，大家坐在路邊分享一包餅乾，共飲一壺水，同甘共苦的滋味，回味無窮。我也忘了我是老師，只是一個穿牛仔褲紮馬尾的女孩，又比你們多了一個七上八下的心而已。

回程繞路而行，一坡又一坡，美濃、旗山，在空曠無人煙的小鎮疾馳，回首方才留連處，又繞了一個大圈子。在烈陽下奔馳競賽，我一顆心懸掛著，只祈禱一切平安。

「好刺激緊張哦！」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勝利對我說。一提起彩蝶谷之行，眉飛色舞。我卻猶有餘悸，但也忍不住懷念在陽光下綠野中奔馳的年輕激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