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榮坤

懂事以來，弱視的困擾，如廟會時在戲台下四處兜售的麥芽糖，黏著林貳的心，黏得緊緊的，揮之不去。上課時，要坐在講桌的正中央那一排第一個位置，而且對於黑板上比較小的字，還必須十分吃力地猜測，才能知道老師寫了什麼。

醫師說，九成眼癌是染色體突變造成的，約有一成患者是遺傳得來，當腫瘤生長在黃斑點區時，會影響視力，引致斜視，而當腫瘤長至一定體積，瞳孔出現白瓣！

對林貳而言，靈魂之窗似乎只開了一半。死亡的陰影似乎非常龐大，占據了另一半的窗。雖然如此，他仍努力地活著，在家人與親友的呵護下長大，很少親自面對人生的悲歡，直到他步上了結婚旅途與為人父親之後，才知道人的一生當中，所面臨的悲歡離合，有著太多太多的牽掛或警惕值得我們去割捨或關切的，而弱視算得了什麼？至少透過放大鏡還能閱讀書報，還能在舊報紙上揮毫，還能彈奏樂器，如果不要計較太多，生活仍然可以過得非常瀟灑！

然而，環視周遭的生活環境，不難發現有那麼多人因為想不透而走上了讓親友傷痛的路？無限唏噓。

年歲漸增，每次在街巷中行走，遇上哀戚的告別儀式時，對於內心似乎沒有太多的衝擊，可是，當曾經在生活周邊穿梭的熟悉的人，一位一位如泡沫或幻影般消失，接到訃聞時，我卻清楚感受到死亡衝擊的強烈，因此內心極度掙扎，遲遲不敢拆開訃聞。好不容易將訃聞拆開了，捧著閱讀的那雙手還會不自覺地顫抖著……死亡的陰影，竟離我們那麼近，我們一直沒有發現或不願意面對？

人有生必然有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為何我們總是畏懼死亡，為死亡感到悲傷與恐懼？為什麼我們無法利用活著的這些歲月，轟轟烈烈為自己點燃生命之火？生活中，我經常思索這個問題。

年歲漸增，對宗教有了新的體悟。為何我們始終無法擺脫「掛念子孫、不捨事業、抱憾後悔、死後去處」的疑惑，無法面對自己的生活與死寂？

從懵懂青澀歲月至銀髮齒搖的中年，一路上，多少生與死的歡與悲，在指間悄悄溜過，曾經有哪個生命為我們的歡顏與牽掛停留過？面臨死亡時，多少人會掛念子孫將來該怎麼辦？掛念事業今後怎麼發展？掛念死後要到哪裡去？卻始終沒想過自己這一生走來的善惡，在呼吸之間，即將面臨心的磨練。

放不開的人，雙手一攤時，眉宇皺緊，一臉遺憾，而懂得布施，懂得隨遇而安，懂得把錢施捨給弱勢族群的人，面臨死的關卡，雖然也有所恐懼，仍然會坦然面對！

也許，眼睛看不到了，讓林貳可以老實念佛。

透過佛教經典，林貳也悟透了生命的無常。他說，人到死亡的時候，種種掛念當中，最掛念的，是死後要到哪裡去？真蠢，就好像村落土地公廟旁的那幾棵油桐樹，時候到了就開花，花朵雖然美麗，一天就凋謝了，這些花從來也不在乎歸宿，隨風去吧，四處旅行。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作無謂的掛念呢？

「說到掛念，人臨終時，你最懷念、最掛念的人，都由不得自己安排。」

林貳說，簡短的一句警語，讓多少人豁然清醒！今生已漸遠，來生呢？

無常的生命，如鐘擺，晃蕩於悲與歡之間，似乎沒有歇止；也如桐花於暖燙的風中飛舞，想要靜下心來，面對淡泊生活，生活中屢屢傳來令人難忍與難捨的驚喜。

活著，林貳努力過著每一個值得疼惜的生活。病魔沒有擊倒林貳，他仍然迎向生活的挑戰。面對生命的起源，面對來生，他樂觀地笑了笑，在一把吉他陪伴下，輕快唱著歲月的歌！

在指尖上跳躍的旋律，讓林貳學會了如何面對驚喜的生活，如何認真過著每一天快樂的日子。雖然弱視得連配戴高倍數的眼鏡也難看清擱在眼前的報紙，他仍然沒有放棄求知的欲望，找來了放大鏡，在字裡行間中找尋生命的律動！

弱視力的折騰，讓林貳學會了認命，也學會了適應未來的風雨。生活的苦，讓他咬緊牙根一路無怨無悔挺了過來。

林貳說，看不清楚的人生有點朦朧美。看不清楚，沒關係，放慢所有的思緒，認真過著每一秒從指間滑過的生活，你會發現慢活也是一種樂趣！

興致來時，林貳會把報紙攤開，把沾墨汁的筆盡情於紙上揮灑，甚至還會在過年時，自己書寫一些吉祥句子的春聯，張貼於門扉上，過一個不一樣的春節。

所以，當你發現林貳逛書局，挑選自己喜歡的書回家時，也不必訝異；當你看到他坐在油桐樹下，迎著微風而以純熟的技巧拉胡琴、彈吉他、打鼓時，別忘了來點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