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亮的天空飄浮著朵朵白雲,一道道陽光穿透雲隙,緩緩地灑落地面。瞇眼凝視,過往的種種頓時化為一縷一縷回憶翻飛在空中,攤開那捲藏著未來的紙迷宮,我的左手靜定地按住紙捲,右手食指緩緩的沿著一條虛線向前走……
之一、番仔
我家住在中央山脈山腳下,小時候爸爸常指著遠處煙嵐繚繞的那座山告訴我們:那是番仔的故鄉。
「什麼是番仔啊?」
「番仔都是沒有人性的野蠻人。那些青番啊……」小時候我們老喜歡圍在爸身邊,聽他添油加醋,講一些番仔出草獵人頭的故事。雖然那是一些虛構的故事,但在爸爸生動的敘述之下,卻彷似一件件真實的事件,這些事件,一次又一次地進駐到我們幼小的心靈裡。
那年夏天,我認識了伊布。
那個虛構的故事的主角,一夕之間,真實地走入我的生命中。只不過我所認識的伊布,跟老爸描述的凶殘、可怕的番仔並不一樣。
伊布是我的同學,他是布農族原住民,長得瘦瘦小小乾乾的,有著黝黑的皮膚和憨厚的臉容,伊布的門牙掉了一顆,很久很久都沒有長出來,那個缺齒的神秘的黑洞常引人遐思,每回跟他說話,我總好奇地想看看那個洞裡面是什麼。
伊布的老家在遙遠的森林的深處,他們世世代代都以狩獵維生,平時採摘野菜、野果果腹,由於近幾年生態改變,下雨,土石流便氾濫成災,環境險惡,尋找食物不容易,加上伊布的爸媽考慮他和姊姊的教育問題,終於決定搬到山下的村落來住。他們翻山越嶺沿著曲折的山路步行了三天,輾轉來到了我們這個位在山腳下的村落。那幾年,村子裡有辦法的人早搬到都市去了,村子裡的人口越來越少,我們全校一個年級只剩一班,伊布當時九歲,也就順理成章地就讀小三,與我同一班。
那時,雖然腦海裡還根深蒂固的烙印著番仔蠻橫凶殘的印象,但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排斥伊布。
伊布的功課不好,每一門學科都是低空飛過,算數老是考不及格,但他不以為意,總是樂天地說:「啊!有得吃,可以吃飽就好了,到底吃幾個?算那麼清楚幹麻?」他握筆的姿勢很醜,寫起字來比蝸牛爬還慢,毫無結構,不但歪七扭八還缺手缺腳,我常常看不懂他寫的字。但是上起音樂課,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布農族都是天生的音樂家,他們的八部合音是很有名的,相傳這是布農族在大自然中,聽見林間瀑布聲、蜜蜂震動翅膀的嗡嗡聲受啟發而有的靈感,他們藉由八部合音的演唱,表達豐收的喜悅,以及對上天、對大自然的禮讚。演唱的時候低音部追高音部,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往上疊,最後融成一個渾厚的和聲。伊布的歌聲嘹亮悠揚、渾然天成,好聽到幾乎可以出唱片了,所以我們只要一有機會,總是想盡辦法起鬨要伊布唱歌。
伊布家很窮,他身上的制服有好幾個補丁,他從來沒有零用錢,可是他自己用樹葉做的蚱蜢、用竹子削的手槍、用繩子做的小動物,卻比我的電動玩具好玩,特別是我們自製的紙迷宮,那真是百玩不倦,跟伊布在一起很舒適,很自在,有一種踏實而寧靜的安全感。
伊布的身上一直有種奇怪的味道,像是發臭的乳酪,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家為了省錢,不用肥皂、洗衣粉,我曾經偷偷送他一包洗衣粉,和兩塊肥皂,但是他的身上還是泛著那股怪味道。
「那洗衣粉用得習慣嗎?」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我媽說洗衣粉等過年的時候再用,肥皂一星期用一次就可以了,另外一塊要先留起來。」他憨厚地笑著,牙齒的那個洞若隱若現。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家門口每天早上都會出現一把用昭和草粳綁起來的鮮花或野菜,沒有留下署名。「啊!一定是伊布。」
有一天我特地早起,一大早便站在門外等候,果然看見伊布正抱著一把野菜蹦蹦跳跳走來。原來他每天天還沒亮就到村子偏僻的小路,甚至山坡、湖邊去採野花、挽野菜來送我,有時是野百合,有時是小雛菊或鳳仙花、莧菜,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
「你不用那麼客氣啦,其實那個洗衣粉是我家用不完的啦!肥皂也是。」我對伊布說過很多次,但是他只是咧著嘴,不停地笑著,還是天天送鮮花或野菜來,風雨無阻。
之二、檳榔樹
紙迷宮的紙捲緩緩伸展,路與岔路就不斷展開了……。
立在紙迷宮的岔路,雖然有很多抉擇的關鍵時刻,但日後回過頭來看,卻發現我們並沒有實然的選擇權,你不必選擇,走到這裡,說不出什麼道理,便會自然地往該走的路走去。
我們的村子叫檳榔村,顧名思義就是因為種了很多檳榔樹。
這幾年檳榔是我們最主要的經濟作物,但村子並不是從以前就一直種檳榔,多年前我們種的是蓮霧,最風光時,村裡的黑珍珠還上過雜誌呢!那時候蓮霧年年豐收,家家戶戶都賺大錢。我很喜歡蓮霧,桃紅色的蓮霧不但很喜氣,咬在嘴裡,汁多而香甜,鬆鬆軟軟的口感更是讓人充滿想像,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又硬又小又苦的檳榔這醜陋的鬼東西會取代蓮霧,整個村子鋪天蓋地種起檳榔樹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改種檳榔的原因竟然是因為蓮霧價錢太好。那些年蓮霧賣價太好,鄰近的鄉鎮想分一杯羹,也紛紛種起蓮霧,蓮霧產量於是供過於求,價格一路滑跌,比坐雲霄飛車還快。此外,另一個種檳榔的原因是:蓮霧照顧起來很費心,從澆肥、剪枝、噴藥、果實封袋、收成……,每個步驟都要很細心,蓮霧果實很軟,表皮薄又嫩,照顧起來比嬰兒還麻煩,稍一碰撞賣相就不好,價錢差了十萬八千里,如果不巧又來了個颱風,看天吃飯的農民肯定是血本無歸了。
檳榔就不一樣,檳榔樹是一種很有韌性的植物,只要種活了,就可以不必再管它,就像野地的孩子,自己會長大,我們只管收成就行了,熱帶島嶼南台灣的氣候、環境是很適合種檳榔的,種檳榔投資報酬率高於蓮霧。因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蓮霧不見了,村子慢慢出現一株株檳榔樹,像一列列整齊劃一的軍隊,全面攻陷我們的村落,佔領全部的家園。我們家的蓮霧園,現在也成了檳榔園。
但是伊布家沒有種檳榔,他們沒有土地,房子甚至是租來的。
第一次到伊布家時著實嚇了一跳,他們的房子狹窄而簡陋,黑暗的客廳堆滿了雞毛,伊布的爸媽、姊姊和姆姆(伊布說mu-mu是原住民語,女性長輩的意思)都蹲在地上綁雞毛、編網子,像一具具無聲的石雕像,靜靜地陳列在客廳的一隅。(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