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濟法師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清晨三點,我在基隆長庚醫院的加護病房。
塑膠袋裝著十八歲小妹的涼鞋,媽媽說:這次她穿不到了。
豐潤的妹妹,安靜的換上醫院的病服,護士交代我們要買臉盆、牙刷、衛生紙、紙尿褲等等日用品。樓下超市二十四小時營業,你們去買來交給我。
那個清晨,我搭上電梯,像一隻魚,腮孔被黑布蓋住,呼吸逐漸微弱,斷線的淚滴落在無邊的海洋,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日用物品交給護士後,我凝視妹妹,心裡和她對話,妹妹,如果覺得疼得受不了,沒關係,那就跟著佛祖的光明走,謝謝妳帶給我們這麼多美好的回憶。
「醫生,讓妹妹決定去留,不要給她任何加工的急救,讓她不要再承擔任何的痛苦。」凌晨,妹妹意識不清,再次檢查,顱內出血仍未停止。主治醫師要我們做最後的打算。
「你妹妹無法開刀,血小板太低,一動刀,可能全身大量出血。」醫生淡然的向我們解說病情。
一九九七年到二○○四年,那個清晨一直在我的心裡沒有過去,加護病房的對話,妹妹最後對我說的話語等等,我發覺,九七年七月二十七那日清晨的電梯,我的心並沒有走過去,那隻被塞住淚腺的魚,痛苦的喘息聲聲迴盪在深深的夢裡。失落、悲傷、死亡,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學習,很多人認為堅強的人很快就能恢復;很多人以為學佛的人冷淡情感,看破生死;很多人認為悲傷是一種軟弱的象徵,是不被允許的情緒……堅強的人不是復原的快,而是失去求助的能力,他背負許多人認定的「理性形象」,學佛的人冷淡,或是刻意的忘情,而積壓的洪水,可能會造成濤波萬丈的滅頂。
凌晨八點,我通知姨媽來陪伴媽媽,通知在高雄的大妹,通知夜班的大弟等。我握著話筒,聲音是發抖的,告知,妹妹在加護病房。堅強的我,聽到幾秒鐘自己的語無倫次,這個時候,我應該放聲大哭,可怕的是,我謹慎的防備感性的發生。
要通知極樂寺的法師來助念,要把妹妹帶回家,所以,我要去商店買冷氣,還要記得請往生被、羅漢鞋等。坐在計程車上的我,低頭在記事本上,寫下待辦事項。
妹妹在我八點十分回台北處理事務時,往生了。接到姨媽的通知:師父你不用再去醫院了,妹妹已經送到殯儀館了。我終於放聲痛哭,心裡發出怒吼:妳為什麼不等我,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家嗎?為什麼?旁邊的人拍我的肩,我擦乾眼淚,你看多麼堅強的我,那時候,我如果哭上一天,就不會有這七年悠遠的悲傷了。
妹妹往生的記憶,因為害怕,所以遺忘。安奉妹妹的靈骨,號碼我都失憶了,但每次夢裡,我走向那走廊,站定的位置,一眼就看到妹妹的名字。「妹妹妳去哪裡?」旅行的時間也太久了,一年、二年、五年了,妹妹妳怎麼還不回家呢?這是我整整七年迴旋黑夜裡幽深的夢囈。
去年夏天,我終於推開夢裡的長廊,不需號碼牌,直接走向妹妹的所在,打開那熟悉小木門。
「妹妹,我來的太慢了,我們終於再相逢了。自此,妳是我,我是妳,我們永不分離了。」
今年雨季剛過,我坐下來書寫關於那年七二七與妹妹的故事。我承認我是個愚者,在生命的旅途上跌跌撞撞,對喜歡的人刻意壓抑滿腔的情意,對自己的感受老是作強有力的介入和批判。
妹妹往生後,我只夢見她二次。一次,她捧著白色的海芋走向我。:「師父,這給您。」那幽遠的清香,迴繞至今。整理妹妹的雜記,才發現她最喜歡的花就是海芋。第二次,我憂傷的搭上一座電梯,不停的往上升到天空。出了電梯門,有個聲音問我:「你要找什麼?」「我要找我的妹妹。」我的面前展開無邊的星空。「生命的起點、終站都源於光,你看,滿天的星星,那一顆不是你的妹妹呢?」地水火風假合的肉身,誰都預想不到,一顆小小的心,卻藏著那麼深厚的憂悲啼哭,讓一個人願意浪跡天之涯海之角,只為靈魂覓一處棲身的樂園。
歡喜回歸原本的自己,愛哭,愛熱鬧,愛朋友,愛人間所有觸動心弦的點點滴滴。愛許多許多美麗的人、事、物,愛人間滄海桑田後,言語道盡,心行處滅,靜默時,擁有三千法界的自由、富足。
對生命仍舊無知的我,要學的還很多很多,走過苦空、無常,才約略懂得,每一段緣份的背後,都有玄妙綿遠的深意,不是肉眼凡心所能猜想到的。種子只要一落地,不論再久再遠的時間,遇到水、雨、風、光,它必然會走向開花、結果的路。
日面佛,月面佛,或許屬於我的日日月月,未必可以有佛無憂的容顏,但我相信,勇於承接淚水的雙眼,才可能有彩虹的出現。我不再作自己的裁判,嫌東嫌西,評論這箇那箇好或不好,喧嘩的心,懂得靜默下來,用心珍惜每一段生命旅途中,與我一起坐下來喝茶看花的人。
緣來請勇於提起,緣滅就歡喜道別,彼此感恩祝福,走過去,好一片繁華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