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荷
您和爸爸第一次和我們出去旅行時,我好高興也好期待。
平常如果給您買了好吃的,您總是客氣地叮囑我們以後不要再買了。過年,您總將阿弟仔孝敬您的紅包,再如數包回給囝仔。阿弟仔每月給您的家用,您也非常節省;不僅粗茶淡飯,有時,午餐也只是一碗苦茶油拌麵而已。
記得剛結婚時,您總是在廚房裡忙著。我們吃飯時,您也未與我們一起,只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吃。等我們吃過了,您才端一碗前餐剩下的飯菜來吃。
我不習慣的是,您甚少與我們同桌吃飯。當我們享用您用心烹調的佳餚時,我是多麼不自在,因為您在廚房忙著,身為晚輩的我卻坐在餐桌前吃飯。我多麼期待您能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可是,您總是那麼客氣,又那麼殷勤。
我在鄉下長大,受著純樸民風的薰陶,深知孝順的道理。不過,您一直都是那樣客氣。剛開始我非常不習慣,經過幾年,發現您不僅對我客氣,對待兒子、女兒、女婿亦是如此。後來,我有了結論,那不是客氣,那是您優雅的待人處事方式。
您是虔誠的佛教徒,在生活中實踐做人的禮數。
您是一位堅強的傳統女性。阿弟仔三歲發高燒,最後變成小兒麻痺,終生得依靠枴杖才能走路,不能像別的小孩可以自由地跑跳,身為一個母親,您承受了別人無法體會的痛。堅強的您接受事實,藉著您的信仰,以身教及言教,將阿弟仔教養成一個勇敢、開朗、上進的青年,在逆境中茁壯自己的生命。您未以此為傲,表現出來的是無盡的謙卑。在阿弟仔有了小小成就時,您並未搶著邀功,反而是退居人群的最外層,默默地看著兒子,靜靜地欣賞。您永遠是那個給他遞杯水解渴,遞毛巾擦汗的母親,您在意的是兒子可以減少走路的辛苦,不是一聲喝采,或一個褒揚。和阿弟仔相遇、結婚、生活十幾年來,我愈來愈深深覺得您的偉大。
竹圍的家在三樓,總共要爬六段樓梯。每次上樓時,我都走在阿弟仔的身後;下樓時,就走在他前面。我們都很小心,深怕他一個失手,枴杖站不穩,就失足摔下去。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努力學習。身為他的妻子,能夠想到、做到的是他需要什麼樣的協助。為了防他跌倒,地上不能有水滴,否則他走路時枴杖底下的黑色塑膠會吸住地板,無法往前跨步,就容易被絆倒。一個平常人跌跤爬起來就好,但是身障者跌跤,比平常人還要痛好幾十幾百倍。
在生活上,我隨時留意、排除阻礙他前行的障礙物。可您是母親,從小到大,您為他想的、做的絕對絕對是比我還要多更多。
我多麼想知道關於阿弟仔的小時候,可我不敢問,一直都忍著不敢問。因為,那肯定是一段段,一幕幕刻骨銘心的往事。我不敢問阿弟仔,不敢問他的姐弟妹,更不敢問您,怕勾起您心酸的回憶。只是偶爾聽您說起才趕緊抓住機會聆聽。彼時,我是微笑的,可內心卻暗自低迴。
您說,您們還住在後火車站時,有次帶著阿弟仔經過鐵路邊的小路,您原想走捷徑比較快,就彎身背起阿弟仔,但因為太急了,一個不小心,母子倆像皮球一樣翻跟斗,咕嚕嚕滾到幾個階梯下面去了。您當下也不顧自己是否跌傷了,立刻爬起身來,將阿弟仔扶好。
我猶記得,小阿姨陪您們來提親時,她跟我母親提到,在阿弟仔念書時,您每天背著他上下樓梯。當時我在旁聽了,彷彿看到一幕母背子辛苦上下樓梯的畫面,頓時溼潤了眼眶。
後來,聽大妹講,她哥小時候被鄰居小孩取笑,喚他「跛腳仔」,被她聽見了,馬上回轉身舉起拳頭和那群小鬼廝殺一番。
我們非常喜歡陪您和爸爸一起去旅行。
在墾丁夏都的沙灘上,在麗星郵輪的甲板上、宜蘭傳統藝術中心的小街道和西湖度假村的桐花步道上,幾次望著您瘦弱挺直的背影,一次比一次感覺您的漸漸蒼老。
在沖繩那五層樓深的鐘乳石洞裡,因導遊未誠實告知路況,即便有輪椅也派不上用場,讓阿弟仔辛苦地走了不少段狹窄潮溼陡峻的階梯。您心疼又焦急,一邊口念「阿彌陀佛」,一邊期待那階梯快快走完。我知道,彼時的您,是極為掛心的。
過年時,我突然驚覺您已年近八十了。
過完年,我和阿弟仔、囝仔到世貿參觀國際書展。在佛光山的攤位上,工作人員向我們推銷《人間福報》。訂一年報,送一幅燙金且裱好框的星雲大師墨寶「龍天護佑」。我腦海裡立即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我要那幅墨寶。
您將「龍天護佑」掛在牆上,看電視時也能看見,而它對面掛的是「歡喜自在」。
「好莊嚴!」您說。媽媽,您不知道,真正莊嚴的是您自己。
今早,我回竹圍去看您,因為小妹說您的血壓又高了。我煮了關廟麵拌上苦茶油,和您一起分享。那是您常吃的,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天。
您身體不舒服,仍陪我在客廳坐著。我沒有久留,離去時,您說:慢走。我則從嘴裡輕輕吐出一句:媽媽,請您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