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學文
立春已過，猶應自小寒說起。小寒時候，我遷往都市邊城近半年，終日單車往返捷運站與寓居處，路途切割大馬路與小公園。踏板兩百二十輪轉的距離，多麼地近。在此所以不用慣常的標準時間計，乃因途中有一十字路口，等紅燈轉綠的耗費，往往便超過了實際騎車的秒數。這也是反覆計時為取一趨近事實的平均值而頹唐不可得終究耍而賴之的解套。我很快習慣了這樣短距地車行，習慣了心跳正忽忽感受到了些迫力，方寸間才要掏出多些血氣，雙腳一蹬，踏實了。年歲也剛好便這樣地到了逐漸不喜騰空的界限，以前覺得不過癮的，現在反正舒一口氣，平安靜好停車，上鎖，頭也不回轉進出口電扶梯下去了。
不經意拿出皮夾，再放回皮夾，已身在閘門之內，耳後的嗶嗶聲全是別人的。突然想到什麼，也不能再輕易往回，走出去，是要代價的，雖然是小小的，算不上懲罰，卻也不值得。於是未曾再去突然想到什麼，是忘了放棄了還是究竟沒有，也不甚了了，只見車廂內，眼前盈滿的黑髮，沉靜的黎民，彼此併肩，小心錯開，最靠近我的無從抉選以背向我。而有時我靜靜目睹，暗暗記憶，黑幕平窗上頭的另一面的面容。閉了眼，過了站，他也隨之與自己製造出的黑幕相混相溶了。倒是記得，眾人纖細的髮絲被車廂內擺盪而去的氣流刮得欲飛欲裂卻都還輕巧停在原地，髮色相彷，世事也就是這樣無驚無誤。另有一瞬影像，和我當下仍穿著的灰地弦紋羽絨衣有關。因我的心思好像不能同時容納冗贅重複而僅有的一件，冬至過後長成我自己蒼老隔絕的皮，可右臂接近肘彎處，不知何日何因綻開了小小的隙縫。我篤定沒人看見，用指尖感覺，捏出了一隻小小的羽絨，睜了眼，岔開的絲絲縷縷緊攫氣流突然變得比隙縫大上無數倍。這曾經吸飽我的溫暖的白絨，就像曾經吸飽我的溫暖的汁液的蚊子一樣，被我隨手釋放了，空裡迂折，飛入黑大衣與黑髮漩流，也不知能再多遠。我是這樣看著他走，長鏡頭中空無一物，背景音效是轟隆隆的隧道聲盪。車廂內颳風有一陣沒一陣。但我想我是比較喜歡目送身體的一部分離開，不問遠近，而非令其永遠死停掌心。
很多事並不是真正忘記。也不是不甘想起，而是有時真的很難，輪過無轍跡，橡膠胎壓過柏油地，一般地矇混無感。不緊緊攫住一些照眼的標的，誰知又是捷運幾站過去，日夜無隔，窗玻璃兩岸晃晃震震地昏茫如一，像在墨汁裡泅泳悠遊，唉呀，好暈。
也好累，小寒半年前是如此。過了半年，可能也好累但難以鑑別。或許是因為車廂正擁擠，市民共用一個模子，遍尋不著對照組。拿出皮夾，再放回皮夾，身已在閘門之外，想起擱在包裡一本詩集還遺落在屋裡，捷運上滯留忒久竟無感應，輕易便忘了讀書。好冷，半年前是好熱。一邊緩緩被電扶梯輸送向地表，愈近眼前愈黑，酷寒氣團壓頂而來，但同時也熟練從容戴妥手套毛帽暖圍巾，沒有冷到，走下階級，單車停車處，中央兩株樹，金鈴子密貼瘦枝枒，像無數啣火石的夜鷺，因飢而瘦，因覓而飛。我喜歡把車停在樹下，以鎖託付單車代我等待下個花季。花季可不是隨便就來，合該有情人日日經過日日守候。苦楝細綻的花瓣，幽幽的淡香也像羽毛，會飄走的，合該有個妥貼的座位去黏。還要多久呢，至少要等果實先落盡，爾後有新芽，才能再有花。夜裡朝未來望遠過去漫浩浩，燈火闌珊的距離，騎回去，數過一次了，此後都不需再數，心中清清閒閒充滿時間，空下來不再妄想，知道和他這段距離，一時一刻是不必更改了。
有時真的很難，但一旦不知何時何因跨步了過，嗶嗶一聲，往後就輕鬆，變成了自然，從此不踏不擺，不費力氣，好像也在前進。像是立春，接踵小寒、大寒而來，既溼且冷的種種眨眼全變卦成春天的臣民。這是臨界點的問題。
小寒時候，我日日騎車往返捷運站與寓居處已達半年之久，移動的身軀化為沿途風景之截角，感受到一種索然的小確幸成為心臟外的包膜，使我平安無力，忘路之遠近。一日陰霾，單騎過小公園，趨近愈來愈靜的核心，馬路上車鳴皆甩尾而去了。正當心頭百無聊賴，眉頭被自夏徂冬，榕綠柳綠不知名野草的平板的直叫人麻木的，果凍般凝結起來的色調模糊很久了之後，卻突然被什麼洞穿。兩側堅森屏障破了無數亮坑，天色挾著低溫湧出，喜怒哀樂，入於胸次，原來是山芙蓉，與天空同色，長在我必經的路旁。
我曾經無視的走過，但陰霾下慎重的開滿了花，我便瞬間與他相認了。我擱下單車，徒步向他偎近，是啊是啊，原來他已經這裡等我，帶著我們的前世，裡頭最美麗的時刻，就像山芙蓉稀薄透光，清澈欲碎的合瓣，捲入中心，濃縮成一抹沉甸甸的紫，彷彿是所有被這一隅波漩捲落，從此身陷其中，種種色光的凝結。
那一天，也無風雨，我們騎車遠遊上北橫。從林口出發，沿省道穿過嶙峋冬陽抵達桃園，他突然說不要去了，摘下安全帽，我也摘下，載上他的，一邊聽他說，這頂比較安全，再來載我。而那時我沒有意會到平地是暖的，而上山的路會愈來愈冰，我只裸著雙手，擎住了車把，突然和他離別，莫名心口熱，彷彿要去冒險犯難，實際上也相差不遠。我從來不曾上過北橫，僅知道先到了大溪，便有道路可以前往。看著地標，錯過幾次岔路，傻乎乎向便利商店問路，或曰還很遠。我把帽簷透明罩拉下了，抵禦刺目氣流，卻突然被濃淡的氣味盈滿，這遮罩多久沒洗了，把午後的陽光拆得零落炫目。袖口外露出的皮膚為冬陽晒暖呼呼，像被誰厚厚的手心闔握著。然後就在北橫道上了。開始覺得涼，同時路漸屈折，人煙漸稀。為了證明自己的強壯與勇氣，好了你放棄了，便縱只我一人，我也會自己攜帶著抵達。要去哪，不知道嘿，大概去拉拉山吧，還沒去過，嗯那你一個人小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