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黛嫚
日前無意中看一部國片《麵引子》,描述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一群國軍打著「搶救青年」的口號強拉年輕學生上卡車,主角被國民黨部隊抓兵,離鄉背井,飄洋過海從山東來到台灣,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一個年僅十八歲的中學生,到了二○○九年,成了每天蒸著饅頭的老兵,天倫迷失的觸探,令人動容。
類似的事件,在那個戰亂動盪的年代裡層出不窮,我並不是要寫影評,也不是要談一九四九的大江大海,而是這部影片的「引子」,國軍抓兵導致家庭離散,讓我想起一件和文字有關的事。
初接主編工作之後,我每天都要到中午才能放下心上石頭,因為那意味著今天的副刊版面上沒有大錯,如果有,早有讀者打電話到報社反映,而也會立即有人打到家裡通知,我中午過後進辦公室就得處理。某一段時間,報社新任長官十分重視讀者意見,他的兩位祕書每天都把每一通讀者來電內容簡要記下轉呈,每一封讀者來函、每一通電話,都要處理,那些喜歡表達意見的讀者,看到自己的意見有回應,自然樂此不疲,繼續「有話就說」。
有一天副刊登出的訪問稿出了狀況,那位受訪的文壇大老回顧往事時,不經意提到國軍抓兵的事,負責整理訪問稿的編輯很老實地原文照錄,連抓兵的國軍單位都寫出來,這段報導引起被指名道姓的單位強烈不滿,認為那不是事實,要求報社更正。我讓寫稿的編輯把訪問錄音帶調出來重聽,文壇大老如是說,只不過當我打電話去求證時,說出這段話的大老卻說他的意思並非如此。看來不管是說的人說錯了,還是寫的人寫錯了,刊登更正啟事是必要的動作,於是我儘快在隔天的版面上刊布了更正短稿,只好說是「手民誤植」了。
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某單位的人卻不滿意,認為原來的訪問稿登了一整版,更正啟事只有兩三行,不符合比例原則,於是繼續告狀,幾天內,報社陸續收到從國民黨祕書長,甚至黨主席辦公室轉來的信件。社長最後裁示,要我前往該單位,做一大篇訪問來平衡報導。
我和同事費了一番精神才找到隱在鬧區角落的僻靜辦公室,某單位的人慎重其事,好幾位上了年紀的叔叔伯伯西裝筆挺,還打了式樣齊一的領帶,拿出一大落書籍、剪報,娓娓道起該部隊的往事。午後時光,窗外冬陽溫而不厲,我不須問問題,答案流利地從黑西裝、藍斜紋領帶口中傾洩而出,因而我可以挪出心思張望四周,突然覺得這幅畫面十分詭異,彷彿有人把時間的腳步扯住,讓所有人都留在那個我不曾經歷的戰爭現場。
類似《麵引子》「引子」的報導可以說明出錯的那段文字並非無中生有,但我沒有繼續求證原先的報導是否有誤,事後我在別的機緣下了解,某單位其實是針對文壇大老而來,不經意抓住的一條小辮子爭取到了黨報副刊一大篇報導,能見度效益很大,感覺也像是打了一場勝仗。也許,戰爭並未遠離,不全是文字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