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鮥魚
橘紅色是我喜愛的顏色之一,英文稱它red orange,像顛倒中文稱謂裡的姓名次序。屬於複色系,是將美術中紅黃藍三原色與橘綠紫二次色混合加工而成的三次色(tertiary color)。由於紅色和橘色皆係暖色系,混融之後則更鮮暖暢快;可夕陽下沉的傍晚,西天上所呈現的喧鬧豔奪的橘紅,卻使色感一變而為幽昏薄涼。
最初我並不知道自己如此痴迷橘紅色,一直到我畫了許多張油畫,以及清理了衣櫃,才慢慢兒發現畫裡和衣布上遍染橘紅。有一年,我上一堂色彩學,老師要我們以互補色來練習一幅畫。我畫了日影偏斜下的水邊草葉,幾束起伏搖曳、招展生姿的青綠對襯橘紅色的餘輝背景,確實帶來視覺上強烈的對比效果。
還有一次在夏威夷大島(Big Island),我們駕車沿著海岸線行駛,一路裡見一輪橘紅色的太陽,在地平線邊界猶疑不定,終至瞬間滑落。那血橘色的落日在公路右邊與雲霞滿布的海天角力,一種必輸無疑的爭力、流著鮮血的搏鬥,好像海明威的老人,敗的是陣,不輸的卻是凝結在心裡的一場硬仗。直到闃黑罩下整個天宇,一顆橘紅球的餘像,仍來來回回,在我心中上下蹦跳。
禪宗五祖弘忍的禪坐法裡有一種浸淫在落日光中的「落日三昧」。他以為太陽快下沉的光線柔和,端坐面西,閉目合口,身體放鬆,頭腦輕安,整個太虛宇宙時空都在落日之光裡流入空性,以致沒有了我執,達到忘我的境界,人便放下一切包容一切。由於心對日落之光的感應,離開了自我主觀,反而將心擺平,不再受外界滋擾。
也有一株橘紅的玫瑰花長在平日健走途中的人家花園裡,使我戀棧不已。那條我走了十多年的路彎折在我家周沿,社區不講究牆築,歡喜供養賞花識葉之人,我便沿門托鉢,收聚靈食以長養慧命。每回走兩趟四十五分鐘,還能延續色身、強筋壯骨。我從來不肯換路,就因這是一條橘紅的路,尤其在秋天的季節。
房主們似乎心有默契,特別專志於紫色與橘紅的花植。我攝取過一張風華頂茂的橘紅玫瑰,花心黃嫩,像從它的母色原黃裡抽長出來,一瓣一片層疊往外舒開伸展,逐自染紅加深,到了瓣緣幾成黑紅,正如人生的色相。而那株橘紅色的玫瑰在十二月初冬,仍有數粒花苞破萼待發。
有一回先生和我一起走,那日天高氣爽,陽光斜斜碎碎灑在我們行走路上的花卉樹植,不可思議地,竟然引燃了先生旺盛的影像靈感。他一路用手機照相,回家後立即下載到電腦上,喜滋滋向我炫耀他的藝術眼光,確實不賴。然後我也很驚奇發現,那些光影裡的樹枝花葉,我都耳熟能詳,像是貼了名簽,我完全明曉它們長在哪,甚至預知某某節氣天時,它們的顏色姿容會轉換成什麼不同的模樣,我這才意識出原來這十幾年,行路有伴。
大部分我們的鄰居──即使伴住多年──都很生疏,何況是走了二十多分鐘距離的沿路人家,然而觀覽房主屋前的栽植,或可想像他們的心情性子。這實在是一種有趣的現象,我感到「尋鄰者不遇」的情境──只在此屋中,庭深不知處。每一棟房屋,安安靜靜地杵落在那兒,很少遇見主人出來;偶爾車庫打開,車出車進,只聞腳步引擎響,見到形似不遇。
但是有一棟空屋,我卻經常遇見屋主親自整理前院──我們這兒通常係園丁做活兒。老是見到變成熟悉,熟悉了便互聊幾句,就好像真的成為鄰居,但他不住在裡面。院中除了草坪就是土沙,他每日必用耙子將院裡的沙土地耙成一道一道痕跡清晰的線條,好像從不厭倦,耙成似日本人的枯山水園林景觀,空枯靜謐。除了下雨,任何時候都看到沙土上的痕紋,給人無常地上卻恆穩的感覺。
有一座鄉村式二層屋宇,院子裡單種果樹──蘋果橘子檸檬柿子……偌大的空間,總見結實纍纍,看著就覺著生活充盈。這些年,不知怎地,果實都壓彎了枝條,仍不見有人採摘,直至果落物腐。莫不是屋主遭遇什麼變故?然而,這兒也不興登門請問,無牆有若牆隔。不過還是有瞧得出動靜的機會,比如我看到一家非裔搬入;放學時間下午三點以後,有青少年會在院裡練投籃,或聽到焦躁的打鼓聲;有小不點兒的家庭,萬聖節門口便掛出鬼飾。
加州近年水荒乾旱,為了省水,夏季時許多房前的草地乾涸,卻有聰明的屋主在一片乾燥地裡築「綠洲」──用鐵絲網圍一小塊花圃,只見小小圃中花意盎然,奇蹟似地遮掩了旱情的災難。還遇見一家把花植全種在盆缽中,只要澆水在小範圍的土缽裡便整片庭園生機活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