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青
假如說,從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的一瞬間便開始了禪「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傳承,那麼,從某個原始人第一次僅僅為了高興而撥動弓弦的一瞬間開始,音樂,便也走上了與語言並行但各自獨立發展的道路。
中國民間過去曾有一句頗有禪意的老話︰「人生識字糊塗始」,的確道出了部分真理。語言文字,作為世間文化和知識的載體,作為人類交往的工具和手段,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也有著固有的局限性。
釋迦說法四十九年,臨終時稱自己「未說一字」;《老子》「五千言」,第一句話也是︰「道可道,非常道」,認為世上凡是可說的道理,可以用語言表達的道理,都不是真正、長久的道理。
對人類語言的局限性以及對終極真理的非語言性的清醒認識,應該是東方古典哲學對人類認識史的一個重大貢獻。
在禪宗看來,所有修行的門徑、方法、過程,以及最終的目的,統統可以概括為四個字︰明心見性。雖然「見性」是目的,「明心」是手段,但禪宗最看重的是心,是心的澄淨和解脫。
中國禪宗「二祖」慧可悟道前寧可跪雪斷臂也要「解脫」的最大煩惱便是「吾心不寧」,而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乞師與安」─求師為其安心。
菩提達摩為慧可解悟,使慧可「立地成佛」的一句話,也是這五個字︰「與汝安心竟」。但是,恰恰在「明心見性」的過程中,文字常常成為「心」的羈絆和障礙。有一個曾被廣泛引用的禪宗公案說︰
一個學者來向禪師學禪,禪師為他倒茶時有意一邊說話一邊倒,茶杯滿了,禪師還在繼續倒,學者只好提醒他說︰「滿了!滿了!」而實際上,禪師正是要用這個行動提醒學者,他自己就像這個裝滿了水的杯子,如果不把已裝滿腦袋的舊思想、舊觀念、舊思維方式統統倒掉,是無法再灌進新東西的。這位學者所長的語言、文字,在學禪的路上,卻可能是他「文字障」。
音樂與禪一樣,在本質上便具有「反文字性」,一切企圖用語言來「描述」音樂的嘗試,都是徒勞的。在音樂欣賞領域裡,人們最常犯的一個概念錯誤,便是用「聽懂聽不懂」來表示對音樂欣賞的結果。音樂不是文字和概念,沒有什麼「懂」與「不懂」,而只有「喜歡」與「不喜歡」以及其他類似的感覺。
正像禪強調體悟和心靈的感受一樣,音樂需要的也僅僅是感受,是個人的、不可替代的感受。而且,這種感受從根本上講,也是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的,是「不可言傳」的。
人們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的東西,充其量,也只是你個人感受(注意︰是「你的」,而不是「音樂的」)的文字化。即使是白居易〈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千古名句,所描寫的也只是音樂在詩人心中所引起的聯想,而不是感受的全部,更不是音樂本身。
禪宗有一句真正了悟的話,叫「一說便錯」。對音樂欣賞而言,其實也是「一說便錯」。奧地利著名的音樂美學家漢斯利克(一八二五─一九○四年)有一個和他本人同樣著名的命題︰「音樂的內容」,僅僅是「樂音的運動形式」而已。現在,愈來愈多的音樂學家們認為這個過去被譏評為「形式主義」的觀點,有著深刻的道理。
其實,西方的詩人海涅早就說過︰「話語停止的地方,便是音樂的開始。」而東方的哲人孟子在這個問題上說得更透澈︰「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認為好的、善的語言不如好的、善的音樂更容易深入人心,在道德標準第一的前提下,充分肯定並強調了音樂對語言的超越。(上)
(本文摘自《禪與樂》,香海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