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讓我們從一張照片開始。
在這幀照片裡,西西穿著流蕩如海的藍外套,拉鏈高高拉起,掩住胸口,怕泄露心事似的。西西不笑,可總好像在笑。習慣把嘴脣收攏,似笑非笑的西西,有一種中學女生對世界還持有各種保留的神情。你可以說,西西不是那種一下子就到底的人,願意在寫字的時候給正在醜惡的城市裡逐漸醜惡的人留點餘地。遇見不快樂的朋友,她會送他一串辣椒,那是,西西版本的溫柔。
西西其實擁有一雙最溫柔的腳,我相信,用來跳房子的腳永遠能跨過時間疆界,對規則扮鬼臉。西西果真用名字與青春協商,一個西,是穿裙女孩瘦瘦的腿立在方格中,兩個西,就成了兩個女孩跳房子。聰明如西西,不但留下青春,還替自己在孤獨的城市裡留下了玩伴。
更之前的一幀照片,是X光片,有一顆雖小卻深的腫塊在她的乳房就地坐下,賴著不走。於是,她決定寫字哀悼各種生病的乳房,寫著寫著,竟把疾病看得比X光片更透澈一些。下一幀照片,西西肩上多了兩個玩伴,毛熊與猿猴,丟失了一部分的乳房之後,腦中的血塊也就地坐下,於是,她又丟失寫字的右手。沒關係,西西還有一隻左手與一顆腦袋,左手剪字,沉沉的右手把猿猴毛熊慢慢縫出來。左手握著右手,猿猴替她寫字,西西把世界握得更輕一些,用兩種語調把故事說得更完整一些。
畢竟,多麼醜惡的疾病,都給不到底的西西留下更多轉身的餘地。
翻開最後一幀照片,西西站在土舊的唐樓前,終於咧開嘴笑。有人說,唐樓是香港的疾病,在城市健美的身體上,顫顫巍巍坐下,賴著不走。顫顫巍巍坐下的還有西西,於唐樓齟齬的房間裡一坐到老,在廊道間竄動的麻將聲,電視聲中,寫著比自己人生還吵鬧的故事。
像西西這樣一個女子,不喜歡填表格,喜歡爬格子,或者乾脆跳格子。
像西西這樣一個女子,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像被一網幽暗而不明朗的外殼包圍著,成為所有曖昧色澤的總和,一如她住了超過半生的香港城。
像西西這樣一個女子,會對所有彷徨衝撞的年輕孩子說:「你們可以依你們的理想來創造美麗的新世界。」
像西西這樣一個女子,給她一整個星系,她也永遠會是,這樣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