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平
莫名,道不出名的,就說不出那是什麼。
好比說,嗎哪。以色列人出埃及,途中沒有吃的,耶和華就答應降糧食給他們。果然隔日,露水上升之後,野地面上有如白霜的小圓物。以色列人看見,不知道是什麼,就彼此對問說:「這是什麼呢?」
「這是什麼呢」,希伯來文是「ןמ」,英語是Manna,中文叫嗎哪。
埃及是個大世界,什麼東西都有,但有一個東西沒有,嗎哪。以色列人吃嗎哪四十年。換言之,他們吃「這是什麼呢」,吃了一個世代。他們一路吃嗎哪,一路吃「這是什麼」。鄰居見面,問:「你吃飯了嗎?」就是問:「你吃『這是什麼』了嗎?」
想起賈西亞.馬奎茲《百年孤寂》說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指頭去指。」就像當年以色列人用手指頭去指嗎哪。說不出口、叫不出口的,都等待一個名字。
孩子快臨盆了,朋友說,幫忙取個名字吧;也有的已經生了,就說快,給我們取個名字吧。沒有名,這孩子就像是野生的,長在叢林荒漠或極地;總不能就叫人吧。那人。
其實一開始,人沒有名字,就叫那人。神造了人,創世記說到這個人,都用那人。是人違背命令,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才在神的宣判中,被稱作亞當。亞當,舉世聞名之人,其字義是紅土。(從土而出的,仍要歸於塵土。)人被稱作亞當之後,他就給自己的妻子起名叫夏娃。
人有了名,就不再有分於伊甸園了。
此後一個人,一個名;有了名,才能被文明收編,成為大千世界的洪流一滴。二○○五年全球第六十五億個人出生了,不知會叫什麼名?但確定的,有了名,才能見證一個人的存在,一條命的生存,一個身分的歸屬。
沒有名,沒有身分證;沒有名,沒有健保卡;沒有名,沒有信用分數;沒有名,沒有護照,不能跨出邊界,走到另一個國境;沒有名,就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銀行戶頭,也沒有學位、獎杯、獎狀。
無名氏,無名塚,無名的魂,想來多麼淒慘,多麼悲涼。
沒有名,實在叫人難堪。
連神都有一個名字。
有主的使者向約瑟夢中顯現,說:「只管娶過你的妻子馬利亞來,她將要生一個兒子,你要給他起名叫耶穌。」耶穌,按希伯來文意思是,耶和華拯救。於此,使徒彼得面對猶太教徒的質問,乃放膽講說:「除他以外,別無拯救;因為在天下人間,沒有賜下別的名,我們可以靠著得救。」
一個名,可以概括種種一切;他的所是,他的所有,他的所成,他的所達到。一個名,可以是一個時代、一個族群,甚至全人類的拯救。靠著這個名,求告這個名,可以得救恩。難怪乎詩人說:「神啊!你名何等廣大泱漭。」
耶穌。釋迦牟尼。穆罕默德。孔子。這些名字裡面,都有偉大的故事。他們在地上短短一生,造就了無比巨大的功績,產生了無遠弗屆的影響力,最後總結成一個名字。橫越千年,不衰。
真實的名如此,虛擬的名也不可小覷。安娜.卡列尼娜。簡愛。艾瑪。浮世德。李爾王。哈姆雷特。奧賽羅。羅密歐與茱麗葉。高老頭。脂肪球。魯賓遜。阿Q。阿飛。露西。等等。這些名字有的已成為一個符號,一個標記;在這些名字裡,我們看到了人,及其複雜的人性。
人與人性的縱深。
用谷歌搜尋器最常找的,無非是名。輸入一個名字,什麼都有了,好事壞事,正確的和誤謬的,當期的或過期已久的,可公開的及不願公開的。朋友改了一個名字,問為什麼?答,做人不容易了。
才高一的時候,我就給自己取了筆名;是根據別人寫的錯字,我三個字的名被寫成兩個字,且只對一個字,最簡單的那個字。我看著布告欄上的那名,覺得是我,又不是我。是一個假我扮成了真我,也是一個真我隱藏在假我裡。真真假假,其實不真也不假。
後來我又用了三、五個筆名,除了少數編輯朋友,沒有人知道這是誰。我將完整的自己透明在私小說裡。「私小說」怎麼定義?像小說又像散文,不像小說又不像散文。總之,在散文和小說正名爭辯不休的時代裡,所有的「我」只是一個說故事的人罷了。寫《金瓶梅》的笑笑生以筆名立著,或許有他不得不然的考慮。不論舊世紀或新世紀,乃至二十二世紀,某些人仍有某種理由,必須借用一個名字、一個身分或者一個代號,繼續背負著矛盾活下去。
筆名外,寫詩也得有詩名,寫文章也得有題目。有時是先有題目,再有內容;有時是先有內容,再想題目。兩者完美結合,有時很快,有時很慢。慢的話要幾天,幾個月,或幾十年。周公自述,〈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是先得了詩名,而詩句之路遙,竟走了四十年。
四十年後,摩西上了那與耶利哥相對的毗斯迦山頂,極目一望,榮美之地!
青年旅館的室友推薦我去那裡走一趟。
經過布蘭登堡門(意:出了此門即將前往布蘭登堡去),往南走一個街廓,就到了。占地約二萬平方公尺,足有四足球場那麼大──一片符號!碑,鐵灰色長方體水泥碑,二千七百一十一塊;寬零點九五公尺,長二點三八公尺,空心,傾斜度零點五至二度,平均重八噸。體積不一,有三○三個碑高過四公尺,大部分在一至二公尺之間,也有的鑲嵌在路面平地上,望去錯落起伏,間植四十一棵小樹。
碑群如石林。
碑,放在這裡,其實更像殯棺,疊次相比的數據表;這是死亡數據表所轉換成的棺林。
或棺或碑,在設計師艾森曼(Peter Eisenman)和哈普達(Buro Happold)手中成了一個簡單而理性的符號。那麼多理性的符號相加起來,就是感性的排山倒海而來。走在碑林中,一波又一波的影像拍岸而來,往事並不如煙;這是更深、更誠懇、更莊嚴的喟嘆。一場民族自覺的反省。
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Denkmal f?r die ermordeten Juden Europas)。碑林地下室,是一個名為「信息廳」(Ort der Information)的檔案展覽館,介紹一九三三年至一九四五年間歐洲猶太人被滅殺的歷史過程。分成四個展區,第一區為程度室,展覽十五個猶太人在受迫害期間寫下的自述與家書;字字手筆,一筆一畫勾寫對親人的思念,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第二區為家庭室,展示十五個猶太家庭,當他們尚活之際,在不同國家、不同社會階層、不同文化和宗教環境下的生活情況。第四區為地點室,腥紅點點,標示殘害猶太人的擴展過程。
第三區為姓名室,受難者一個名、一個名投影在牆上。
Tamara Halpern、Yehiel MintzbergShraga Feiwel、Zipporah Picker、Bela Rodnianski、Marina Smargonski、Maryla Albin、Aron Goldman Bodner、Gregory Shehtman、Jette Lachotski、Sarah Rivka Steger、Kurt Peckel、Semyan Blyakhman、Fritz Buchner、、Stefan Rueff……
全歐洲被害和失蹤猶太人的名單,宣讀一遍,共需六年七個月二十七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