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飛上天空,翱翔天際曾經是我的夢想。
小時候調皮搗蛋被長輩修理,或者與喜歡的女生玩家家酒,她卻選擇當別的男生的新娘而導致我心情不佳時,我總是負氣爬上房屋頂樓,看著養鴿成痴的屘叔將成群賽鴿一一放出去作飛行訓練。牠們飛過高高低低的房子,越過廣袤蓊鬱的田野,讓人羨慕不已。我時常想像著倘若自己也能飛上天空該有多好,可以飛到考試考差沒有人罵,睡覺睡過頭沒有人管的地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天色漸暗後,屘叔會以吹哨音與揮舞旗幟的方式提醒鴿子該回籠了。而我也在屘叔的催促聲中,下了樓準備洗澡吃晚飯。夢想就像西斜的夕陽,不多時便隱沒在地平線了。
讀國小時有一段期間,同學之間流行用作業紙摺燕子在天空競飛;我把想飛上天的渴望轉移到紙燕子身上,希望它飛得高飛得遠。只是我的技術粗糙,摺起來的紙燕子歪七扭八,用力擲向天空時就像遭地心引力牽引般,垂直掉落地面,同儕的訕笑聲此起彼落,令人難堪極了。我是個不服輸的小孩,暗自發誓這恥辱一定要連本帶利討回來。於是好些個晚上早早佯稱要閉門努力用功讀書,實則將時間花費在改良摺紙燕子這攸關面子,實則幼稚的事情上面。
我將燕子的身形壓得扁平,嘴巴摺得開開的,再用手刀把兩側羽翼摺整成圓弧形,兩側弧度務求相等。改造之後,我的紙燕子果然飛得平順許多,而且在空中盤旋的時間增加了,降落時的姿態也極為優雅。而我搖身一變,成了同學們爭相聘請的技術顧問。
紙燕子載著我的夢想飛得好高,但那次月考我考得一塌糊塗,班上排名跌落到最低點,被失望的父親整整禁足了兩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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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頭一次坐飛機時,我真正有了飛上天空的感覺。從登機開始我便異常興奮,瞅著機內的陳設東看西瞧,玻璃窗厚實如石牆,機上一隅設置佛堂庇護飛行平安,觀察機上男女旅客的穿著與言行,研判他們的社會地位與富有程度,甚至無聊比較著地面和空中的餐飲在味蕾上有什麼不同,頗有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況味。
飛機起飛後,我好奇張大眼睛望著窗外的風景。很多鳥禽在離我不遠處振翅飛翔,高不可攀的中央山脈成了鄰居,連雲彩也來打招呼了。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彷彿背脊上長出一對翅膀,真的飛上天了。當我正忘神鳥瞰藍綠海水波動的壯闊太平洋時,機身突然震顫了一下,高低起伏晃動得厲害,引起機上一陣騷動,個個旅客倉皇盯著飛機的飛行狀態,然而卻又無技可施,猶如俎上肉般無助。隨後,傳來空中小姐的廣播,她解釋說遇上一點小亂流,已經安全穿越,請各位旅客萬勿驚慌云云。
坦白說,那心糾結成一團的感受前所未有。當下,我一直默念著阿彌陀佛與觀世音菩薩,就連耶穌基督都請出來了。這幾年,去了幾次鹿野高台,朋友慫恿我坐滑翔翼或熱氣球;但或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心態使然,我一概敬謝不敏。然而,等到朋友們興味盎然談論著在天空飛行的種種趣味時,我又在心裡笑自己膽小如鼠。不過這也沒錯,我的生肖就是屬鼠。
前陣子,同事的兒子去服兵役。他當的是傘兵,訓練重點是高空跳傘。由於嚮往在天空飛翔,因此毅然簽了志願役。我們工作地點離跳傘操練場不遠,天氣好時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運輸機上一個個往下跳的傘兵。起初是一個個小黑點,過了兩三秒後降落傘撐開,又像山野中一朵朵迎風吹拂的菇菌。同事的兒子第一次跳傘時,他拿著望遠鏡四處眺望,擔心與害怕表露無遺。第二次跳時,同事按捺不住如坐針氈的掛念,索性找我陪他到操練場旁等待兒子平安地從天而降。
然而傘兵一個個降落、收傘,跑到集合場集合點名時,同事卻看不到熟悉的臉孔。就在滿腹疑雲時,部隊長官及待命的醫護人員突然往旁邊的樹林迅速移動,原來同事的兒子在降落前被一陣風給吹到檳榔園中,人就卡在檳榔樹上動彈不得,幸好身體只有擦傷無大礙。同事嚇呆了,臉色「青筍筍」,語無倫次,隔天便與休假的兒子一同收驚安魂去了。
如今,心情跟小時候的浪漫想像竟然完全不同了,時常陷入複雜的人間事中翻轉。或許時空改變了,而自己再也不是純真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