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果》我今天接到花了

文/愚庵 圖/夏俊娜(沁德居藝廊提供) |2007.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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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從長官的手上接到獎牌和鮮花的時候,我的內心卻感到一陣的羞愧,腦海裡充滿了W孤獨而又淒涼的一生。我等不及散會,就衝到W的告別會場,會場上只剩下一張遺照,於是我想起了那一首詩.....


1

今天黃昏回到家,打開電腦卻接到一封奇特的伊媚兒,寄件人不名,內容卻是一首詩,詩的作者是約翰.威爾斯,全文如下:

我今天接到花了,今天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也不是我的生日,昨晚我們第一次爭吵,他勒住我的脖子,抓我的頭撞牆,第二天醒來,我全身瘀青,痛苦難言,我知道他一定後悔了,所以我接到花了。

我今天接到花了,今天不是母親節也非特殊的日子,昨天他用惡毒的話罵我,比上一次更狠的打我,我知道他想說抱歉,所以我接到花了。

我今天接到花了,我躺在病床上,全身都是傷痕,昨晚他喝了酒,失去理智般的打我,最後我不醒人事被送到醫院,他帶著花來看我。

我今天接到花了,今天是很特殊的日子,今天我出殯了,我知道如果我有勇氣離開他,我今天可能就不會收到花了,人生中最後的花。

我心裡在想,這封信的來臨的確很適合我目前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家庭暴力事件的社工員,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這類的暴力事件一天就有十幾起,在家庭暴力防治法尚未實施之前,這種家內事是沒有公權力願介入的,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在婚姻中的打打鬧鬧好像是很正常的事,所以說:「床頭打床尾合」,多數家庭的婚姻不都是如此嗎?

或許我們小看了兒童在這類暴力家庭中耳濡目染的效應,當台灣社會的暴力事件日漸增高的時候,我們才警覺到終止家庭暴力的重要。

每天接受申訴,調查並且核發保護令是我的例行工作,我已經作了份內的事,至於暴力能減少多少?只有天知道!

我對暴力的消極心態不是對工作的抱怨,而是那些無止境的因果循環幾乎使我對人性的墮落感到失望,就說那位J 先生吧!

J 先生的故事,是我所看到的個案中最典型的暴力因果循環的家庭,每一天我都會接到他的求助電話,抱怨的內容幾乎是千篇一律的,他說,他唯一的養子罵他要他去死,我實在無法只因為一句話,就以家庭暴力法控告他的養子。

有一天,我實在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找到他的養子,問他為什麼要如此惡劣的對待他的養父,這位養子尚未回答,眼淚已經滾滾落下,他說:「如果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如何走過的,就知道為什麼了?」我知道他的話中已經把童年的痛苦表達出來了。

J 先生的故事只是一個簡單的以眼還眼的方式而已,童年遭受虐待的孩子長大後把他的遭遇用一樣的方式回報對方,那是恨的反撲。

我不知道一個人要在內心積壓多少的恨,他的恨才會形成堅持的力量,但是從這位養子說話的表情,可以感受J 先生對他的傷害是如此的沉重。

我常常在想,家庭暴力其實是一個因果事件,而且可怕的因果循環很少不是以悲劇收場的,一個經常酗酒毆打妻子的丈夫,最後不是死於妻子之手,就是死於經常目睹暴力的孩子之手,就好像仇恨的箭從空中飛出去,最後回到子自己的身上一樣。

從J 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因果之神走過的痕跡,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再接到他的抱怨和投訴的電話,我擔心他出了問題,特地抽了空去看他,一進門見到滿地的飯盒,正好有一位送飯的社區義工在打掃小小的斗室,義工告訴我說,老J 已經好幾天拒絕吃飯,有些飯盒因為放久而發出惡臭,所以過來打掃。

我問老J為什麼要虐待自己?

他說:「我過去虐待別人,現在只有用這個方式才能免除罪惡。」不久,老J 就死了,連養子都沒來送葬,政府為他的後事花了八千元,這是J 的一生。

老J 活到老,在不斷的被虐生活中發現自己的罪惡,用贖罪的方式結束了自己,還不算是無恥之徒,有些人不知悔改永遠在因果大海中沉淪。

老J 火化後骨灰放在公有的靈骨塔,我特地帶花去看他,在他的晚年生活中,我大慨是唯一的關心他的人吧!

當然還有人連這樣的結局還等不到,就成了暴力的犧牲者了。

2

W女士的故事是最令人心酸的;我從醫院的急診室得到這個案件的通報,當我依約來到她居住的地方,她卻開始捉迷藏。

我知道她應該在家,但是一聽到家暴社工員來訪,就躲著不見我,最後,我表示要報警,她才把門打開,她的眼睛充滿淤青,不難看出是被毆打的結果,但是我問她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她卻說是自己跌倒的,我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的神情,不想拆穿她。

我問她,想不想報警?

她淡淡的說,算了。

我知道原諒是女人最偉大的本事,而且這種本事不止一次出現,W當然也不是第一個。

女人習慣原諒男人,這裡面包含很複雜的心理,有一部分來自天生的懦弱,有一些母性的偉大情操,還有一些盲目的愛情。

W女士當然不是第一次被毆打,我從醫院得到她的診斷書,她的視網膜嚴重受傷,不久即將失明,但是就算這樣嚴重的傷,仍無法改變她的心意。

我也看過比W女士更嚴重的傷,剛開始我會誤以為那是愛情的結果,使女人把向警察報案視為一種對男人的背叛,因此寧可死於男人的暴力之下,後來我才發現真正的動機其實更複雜,有一天我去看W女士,她才告訴我她心境的轉折。

「讓我猜一下,妳結婚了?」

「妳猜錯了,我還單身。」

「這也難怪,妳不懂女人的心情。」

「這要如何說?」

「妳知道這是我的第幾次結婚嗎?」

「第二次?」

「錯了,第三次。」

「我十八歲時第一次懷孕,自己還不清楚家庭是什麼,就胡裡胡塗把孩子生下來了,孩子的爸爸也走了,我只好把孩子丟給母親,從此在心理告訴自己,一定要張大眼睛挑下一個男人。」

「結果呢?」

「隔了六年,我真的努力挑了一個好男人,卻想不到遇上了好吃懶做的男人,他雖然不會打我,卻把我的積蓄用光了,當我沒錢的時候,他就離開了我,於是我發誓再也不結婚了。」

「現在想起來實在很後悔,如果當初守住了諾言,今天就不是這樣子了。」

「為什麼?」

「本來第二次婚姻失敗,我已經心如死水,想不到十年後又犯了毛病,搞不過這個老公的追求,又掉進了陷阱,妳想一想女人也有自尊,說什麼也不願承認自己真的是瞎了眼,所以只好一直編織著欺騙自己的夢,如此而已!」

聽她一說我才恍然大悟。

已經失敗兩次的W實在無法自己接受自己的愚笨,三次的婚姻中都看錯了男人,所以,她只能在暴力中期待這只是短暫的。

照理說,三十五歲的女人在心智上應該是很成熟了,也不應該那麼容易掉落在愛情的迷網中,卻仍然逃不過第三個男人的甜言蜜語,婚後男人的真面目才顯露出來,只要一喝酒就對她拳打腳踢,好像上輩子欠了他的債。

這樣的戲碼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鄰居有時候不堪其擾,跑出來打抱不平,反而使問題更糟,酒後的他完全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好幾次W喝農藥又割腕企圖自殺,卻偏偏死不掉,難道是她的債還沒還完?還是註定要走更長的黑路?

女人就是這樣的傻瓜,自己走錯了路,還怕被人譏笑,更怕自己笑自己傻。

從三十六歲到現在整整十年,W自認奉獻青春和歲月,想不到人到中年還要吃這樣的苦頭。

我經常去看W,可能是因為同是女人,所以建立了一種奇怪的友誼,我關心她的生活,一方面也擔心她被先生毆打,但是一談到離婚,W還是捨不得這段姻緣,所以我也就不提了。

W告訴我,只要沒有喝酒,她的先生對她很好的,她也的確可以感受夫妻的愛情,問題是不喝酒的時間太少了,我雖然沒見過她的先生,但是可以想像那是一個挫折忍受力很低的男人。

W的傷勢好了一段時間,我因為參加一場國外的研討會離開了台灣,十幾天之後我一回來又接到W住院的消息,匆匆趕到醫院,我發現W躺臥在病床上,已經奄奄一息,醫生說,她割腕後又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剛離開加護病房,但是並未脫離險境,真正的致命傷不是這一些,而是嚴重的內出血,很顯然是別人所為。

一聽之下,我的心中已經有了譜,八成又是被打的,我的心裡已經壓不住怒火,這一次實在不能再原諒他了,我在醫院打了一通電話,並且把醫院的診斷證明一併傳真到家暴中心,並且申請了保護令,我心裡知道這是我這位朋友唯一能做的。

我每一天都利用下班的時間去醫院看W,說起來也實在很諷刺,現在躺在醫院的W其實是不需要保護了,但是保護令才來,過了十天,W終於死了,醫生說,其實她可以熬過去活下來,但是卻死了,連醫生都覺得很奇怪,但是只有我心裡知道,使W死亡的主因是她內心不想再活的念頭,那種立即想死去的念頭終於殺死了她。

W出殯那一天,我必需參加一場表揚家暴保護有功人員的大會,所以無法親自看她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我站在講台上,司儀唱到我的名字,我居然被選為最好的婦女保護者,當我從長官的手上接到獎牌和鮮花的時候,我的內心卻感到一陣的羞愧,腦海裡充滿了W孤獨而又淒涼的一生,這一束花應該是屬於她的,我等不及散會,出了會場就衝到W的告別會場,送殯的人已經散去,會場上只剩下W的一張遺照,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我把花放在她的遺照前面,想起那首詩,「我今天接到花了」;我心裡清楚W其實可以不收到這束花的,如果她有足夠的勇氣離開他,今天她不會接到花的,生命最後的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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