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詩人佛勒斯特(Robert Frost)曾經寫了一首詩〈除草〉(mowing),印象最深的是詩結尾的句子:「我的大鐮刀輕聲細語,留下要製造的麥草」(My long scythe whispered and left the hay to make)。
初次讀這個詩句,感覺非常震撼。佛氏的語言一向極為自然,甚少造做玩弄文字遊戲,除了一些比較鬆散的詩作外,其動人的詩行,經常在平淡的語句中,散發極強的生命感。
鐮刀銳利的刀口講了什麼悄悄話?讓我們想像詩的情境。閉上眼睛,以心眼取代肉眼,我們會看到鐮刀揮動中,與麥草碰觸發出「沙沙」的低語。所有的「沙沙」實際上是「殺殺」。鐮刀左右擺盪的影子,必然有無數的麥草隨之倒下。輕聲細語是情的言語,可是這種言語卻是一種殺伐。
我們不必以這樣物象來詮釋人間的愛恨不分。有時行動本身無所謂是非,人意識的運作,卻使中性的表象沾染了色彩。假如佛勒斯特不用「輕聲細語」這樣的字眼,直接說「砍下」,整首詩外表的動作一樣,但不一樣的是,詩行少了矛盾的真實感,少了一種無可奈何,少了一種讓讀者左右為難的心境。有趣的是,讀者心中值得回味的,就是這種複雜糾葛的心境。
人生的情景值得回味,也經常是因為出入在好壞悲喜之間。笑聲經常閃現淚影,眼淚是破啼為笑的前奏。高大的身軀拖帶更大的陰影。獵鷹空中橫行,所有其他的鳥類驚恐避之,但牠卻是地面上獵槍最顯著的目標。
人生過往也經常如此。一段往事讓自己臉紅,當時恨不得鑽入地下遮羞,但沒有這段往事,今天的我們可能還在製造另一段類似臉紅的事件。羞紅的往事,猶如一面新牆隱含的縫隙。追溯既往,原來構築新居,雖然照設計圖施工,但再怎麼小心謹慎,總會有些牆壁必須重新挖開埋線,總是有些地方預留的孔隙失去應有的分寸,總有一些家具在搬運中弄來一些傷痕。這些都是對心情的撩撥,考驗我們是否有人間難得完美的體認。
但是佛勒斯特「鐮刀的輕聲細語」說的不只是這些。鐮刀除草,幾千來天經地義。當一切被認為理所當然,文人尤其是詩人,卻在作品裡提出另類觀點,讓既定的邏輯,暴顯另有邏輯。這些另類邏輯讓我們驚覺另一種真,真的讓我們不願承認,因為我們自覺有安全感,是因為我們擁抱既有的定見,不願意和「真」迎面撞擊。詩人的言語弄亂一池春水,水面的漣漪顯映人事複雜的皺紋,這就是我們不得不逼視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