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朵拉的銀髮披散開來,遮蓋住他臉。她每一聲啜泣都像是引發一場風的嘆息。整片森林似乎因這風而不安地晃動著,湖泊起了波紋,尚澤裡每一根蘆葦都激烈地擺動。
朵拉住在深幽的迷霧沼澤邊,從沒有人見過她的身影。這片沼澤寬廣如湖泊,跨越好幾個大洲,其中叢林密布,深淺不一的泥澤、溪流,各種有毒的荊棘、藤蔓肆意生長,林中生物繁衍數代,充滿許多未知的秘密。
●
卡利是住在山崖邊的獵戶。當地的土壤貧瘠,作物不生,許多村民擅長狩獵、畜牧,年輕人很早就學會自立,出門遠遊。
卡利成年的時候,他親手獵得兩頭野狗,三隻兔子,剝皮曬乾之後,當作旅途的糧食。他帶著簡陋的行囊離開家鄉,前往未知的旅途闖蕩。
他來到附近的城市,尋找工作機會。他受雇於一個皮革商人,負責將獵獲的動物剝皮處理,製成標本。工作滿一年以後,商人將他推薦給一個尋寶獵人,賺了一筆介紹費。
尋寶獵人早年累積許多歷險得來的財富,已經退休了。但是他仍熱衷於收集各種世界上流傳的藏寶故事。卡利身為他的助手,幫助他過濾每個上門求見的客人,紀錄與編整傳說的由來,鑑定地圖的真偽,偶爾充當保鑣。
卡利在一次替主人運送貨物的途中,聽說了迷霧沼澤的故事。據說,這片沼澤,從前只是一個小池塘。不知怎麼回事,經過時光轉變,它漸漸地擴張,竟成為吞沒許多土地的深淵。數百年前,在沼澤附近,還有許多聚落。然而如今這些部落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記載。
卡利覺得很好奇。他親自探索附近國家的歷史,研究土壤的成分。他挖掘到一些遺跡,證明沼澤附近過去曾有人居住過。於是,他將故事的始末寫成報告,快件寄給他的主人。
主人看了他的報告,很快地回信。他要求卡利帶領一批探險隊,深入迷霧沼澤。
卡利開始動身準備。他四處採買工具,張貼徵人的布告。最後,他集合了一支七人小組,其中包括優秀的獵手,地圖師,馴鳥人,漁夫,和歷史學家。於是,他們選擇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啟程動身。
叢林生涯是一場無盡的惡夢。越往裡面深入,眼前盡是潮溼泥濘。一邊是巍峨巨木,幽靈似地矗立在湖水之上;另一邊卻是綿密不斷的青苔,連接破碎的石階。探險後第三日,小組找到一座廢村。幾乎有一半的建築物埋在泥漿裡面,屋瓦之間爬滿蠕蟲,老式的推車、鐘樓,證明此地古早以前曾經有過人跡。
他們引油點火,在林間燒出一條路徑。焦臭的味道傳到數哩之遠,吱啾聲不絕,濃煙中竄出各種生物,有一隻猴子,銀眼綠毛,攀在藤上嘶叫,然後閃電似地逃走。
第七天的夜裡,其中一名團員突然發起高燒。可能是飲用水不潔淨,導致生病。然而第二天早上,又有兩名團員倒了下來。
他們不得不稍作撤退,回到湖邊,選一塊空地紮營。當天晚上,卡利負責做飯。當他守著煮飯的大鍋,打著盹,無意間竟看見,從枝上緩緩地垂下一條蛇,嘶嘶吐信,從蛇嘴裡滴下涎水,一點一點流入裝水的行囊。
卡利不動聲色,靜靜抽出弓箭。他瞄準,一箭射去,將蛇穿喉斃命。然後將它切成好幾段,丟進火堆裡。
他們繼續上路。沿途上遇見不少驚奇怪異的事物,有體型巨大,面孔如人類嬰兒一般的花朵;有會自行滾動,製造陷阱的石塊;有一種只在月圓之夜出沒的鳥,牠的主食竟然是劇毒的樹葉。他們一邊紀錄下所見所聞,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個月。
有一次,團員們互相聊天時,無意間有人提起,「對了,這個地方,究竟距離外面的世界有多遠?」
那時,卡利正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保養刀具。乍聽到這個問題,他忽然心中一動。透過鏡面的反射他看見伙伴們的眼神,那是一種近乎散漫的神態,但似乎有那裡不對勁。
不對,他想。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我們會在此遊蕩這麼久?我們從何而來?我們又該如何回去?
一瞬間,恐懼忽然佔據了他的心靈。他明白自己心中疑惑的解答——在他面前,是一片凜冽的湖泊,水面平滑如鏡,水草飄搖,翠綠的浮萍點綴在木板上——那些木板,是從上流的溪水帶下來的,還有一些屋瓦,原來是一座荒廢的村莊……
卡利一抬頭,隱隱約約看見傾頹的屋頂,在沼澤的另一頭矗立。他明白了——這麼久以來,他們一直不斷地在這片叢林裡打圈子,既找不到終點,也找不到出路。
他們會被永遠地困在這裡,無法離去……
卡利忽然像發瘋了一般,衝過去把火堆旁的食物翻倒。其他的同伙驚慌大叫,試圖阻止他。但是,他卻開始拆除帳篷,將油潑在乾草上,把火種丟進去。一瞬間,熊熊火光貼著眾人臉龐,他們被逼得往後退,火苗迅速地沿燒,越過泥漿,轉眼間整座廢村全浸在血紅的火海裡面。
●
卡利被濃煙燻昏過去。等他幽幽醒來,他發現自己全身動彈不得,躺在一張硬板床上。他無法睜開眼睛,也無法說話。他唯一的知覺,是有一雙柔柔的手,輕輕撫過他額頭。他猜想那是一雙女人的手,冰冰涼涼,很溫柔地劃過他髮際,扶起他,慢慢餵他水喝。卡利全身遭火灼傷,毛髮幾乎被燒光了,一條腿從此不能行動。休養好幾個月以後,他才慢慢恢復一點視覺。他終於看見這個長久以來照顧他的人。
她是一個他見過最美麗的女人。朵拉有一頭柔順的銀髮,編成長長的髮辮,盤在腦後。她的雙眼如湖水般碧綠,肌膚雪白得像月光。
朵拉毫無怨言地照顧卡利,直到他漸漸地康復起來。然而即使傷勢復原,他也形同廢人一般,臉上還帶著可怕的傷疤。朵拉卻一點也不害怕,她為他作飯,在夜裡唱歌給他聽。日復一日,他們像伴侶一般地同住在一起,卡利在生活上越來越依賴朵拉的幫忙,他們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密。
卡利幾乎忘記了過去的事情。他絕口不提昏迷以前的記憶,他也很少開口說話。
在一個月圓的夜裡,朵拉拿出一管笛子,吹一首歌謠給他聽。卡利聽著聽著,突然流下淚來。
「你怎麼了?」朵拉放下笛子,吃驚地問。
「好美的聲音……」他說,「這是什麼歌呢?」
她笑了。「這是為月光而作的歌曲。是吟詠月亮的溫柔與智慧之歌。」
卡利說,「請妳教我吧。」
之後一整個晚上,卡利獨自倚在門口,一遍又一遍地吹著曲子。悠揚的曲調像一陣蒼白的霧,緩慢而輕盈地覆蓋在湖泊之上。連卡利自己也不知道曲聲是何時停止的,他在夜色之中漫步,走到湖邊來。他輕輕低頭,掬起湖水。他的手打散湖的鏡面,以他微弱的視力,努力辨清湖中倒影。然而,他看見的卻不是倒影。他看見的是真相。這個真相,藏在他心裡面,如被風吹散的霧,一剎那間明朗起來。
在湖水底下,好幾具沉睡的屍體。和他一起進入森林探險的同伴們,如今已成了湖中死屍。
●
卡利與朵拉安靜地吃著晚餐。突然,他停下來。
「我忽然想起一個故事,是很小的時候,我家鄉裡的傳說。」
朵拉望著他。
「有一個女人,她愛著一個男人。然而,這個男人卻不愛她了。他準備了毒藥,←在飲料裡,打算騙她喝下去。可是,有人同情這個女人,偷偷地通知她。當她的男人帶著毒藥來請她喝時,妳知道她怎麼做嗎?」
朵拉搖搖頭。
「她拿起毒酒,當著男人的面喝下去。然後,在臨死前,她帶著微笑,告訴男人,她的肚子裡,已經懷了男人的孩子……」
卡利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將杯中的水喝下去。
「這是我聽說過,最陰險狠毒的報復方法。」
朵拉忽然雙手掩面,痛聲哭出來。
她知道卡利昨天晚上到湖邊去。她親眼看見他匍匐著身體,去找含劇毒的葉子,一點一滴擠汁。她知道卡利已經發現了事實,也知道他一定打算報復。
但是她不知道他的報復竟然如此地兇狠。
卡利倒在地上,他的臉上急速地失去血色。他的四肢抽觸著,眼神逐漸渾濁。
朵拉附在他耳邊,像是要對他傾吐秘密一般,輕輕地說。「其實,你的同伴們,在很早以前,就因為食物中毒而死去了。但是我讓他們喝森林裡的水,讓他們的行動看起來,還保持著生前的樣子。你以為我是為了恨你才救你,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夠活下來而已。我把我的生命分一半給你,所以你才能夠存活到今天。如果你死去了,那麼我也不能存活了……」
朵拉的銀髮披散開來,遮蓋住他的臉。她緊擁著卡利,她的每一聲啜泣都像是引發起一場風的嘆息。整片森林似乎因這風而不安地晃動著,湖泊起了波紋,沼澤裡的每一根蘆葦都激烈地擺動。突然間,天空中開始颳起風暴。林子裡的各種活物都哀嚎尖叫,爭相逃跑。
這一片寬廣的沼澤彷彿為即將來臨的巨變而激烈顫抖著。天空中濃雲逐漸累積,暴風中夾雜著灰濛濛的雨,然而雨水中嘗到的不是清涼的滋味,而是乾澀的沙粒。
●
數個月以後,尋寶獵人託人去尋找他失蹤的下屬。當人們旅行到偏遠的一帶,聽見一個消息。在這裡,曾經有一片寬廣而跨越好幾個大州的沼澤,卻在某天晚上,因為天上颳起一場颶風,帶走大量水分,一夜之間竟成為沙漠。這個不可思議的消息,一直在遠近的村莊裡傳播著。好幾個遠來的旅行者前往探訪,卻只能找到一片荒蕪的乾地。那片傳說中的沼澤所遺留下來的,只有一些殘缺的民房,龜裂的河床,以及一些破碎的骸骨。其中有兩副骸骨,一個銀髮的女人緊緊抓著她身下的人,他們的肉身雖已毀滅,然而她的美麗頭髮,卻依然閃耀著刺眼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