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是聚少離多,偶有機會跨進了同一個時光座標,卻也是來不及記取每一刻溫暖的片段,又要倉促走遠。對人如此,對土地又何嘗不是這樣。
我偏愛北迴鐵道的海景,每次搭車,常常就把頭靠在玻璃窗上,看著那一片藍藍的大海。不論火車開得多快多急,那深邃無涯的碧海,都會在窗外守著。那與海相伴的時光,總會給我一股篤定踏實的溫度,寧靜地如同重新睡回幼時的搖籃床,陽光由潔淨的窗玻璃透進,把我圍繞如溫暖的襁褓;車廂晃盪著,空隆空隆的聲響如母親床邊呢喃的兒歌。
現在我望向海的那方,卻不見以往映入眼簾的溫暖湛藍,海水昏沉沉一片,連浪花都似染了灰濁的顏料。我愕然想起,以前北行,都是在清晨搭早班的火車,彼時太陽甫自海面昇起不久,溫潤朝陽把景物都上了層蛋黃色的粉彩,碎浪都閃著金芒。而此時,夕照卻已淪落至山後,夜幕自東方披來。也不回座位了,就倚靠著車門,看著窗外景物逐漸轉暗。隨著列車穿過一座又一座的漆黑隧道,我已分不清此刻是洞裡洞外,只能以西側車窗偶爾閃過的燈火為憑據。火車繼續北行,駛入盆地中。軌道兩側被高聳的樓房圍起,透出冷冷的光。
到站後,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擠入人海,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的終點站,雖然壅塞著人潮,卻只容得下冰冷腳步踏出的節拍,在空盪的大廳中迴響。踏出車站大門,舉目四望,唯一不陌生的,只賸下懸在高聳房簷邊的月,但少了故鄉澄澈空氣下映出的溫潤光采。我佇立門前,想要前去客運站轉車至學校,卻久久難以舉步。
而我記憶中的終站場景,總是滿溢著開朗的頻率與微笑的弧度,其熱鬧氣氛或可與元宵節時的賞燈活動比擬。
小時候,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常需要到外地出差。他要回來的那天晚上,母親就會開著車,載著我們到火車站。我比較重,她會先把我抱到驗票口旁的牆上,然後把妹妹抱在胸前,我們就睜大了眼睛從人群中搜尋那張熟悉帶笑的臉。每次看到父親由人群中冒出頭來,我總會開心揮舞雙手。他經過時就會把我抱在臂彎,並且牽著媽媽的手走向停在路邊的車。
大一點以後,也常常自己或和朋友去外地玩。幾天瘋下來縱使疲憊,看到家人踮在車站前的身影,總是讓我心中湧上一陣溫暖。那被人等待的感覺啊。
而現在,我斜倚於客運的座位,目送熠熠街燈向後沒入空洞的黑幕之間。突然,月光透出了樹影映入我的眼眸。山脈另一側的月該是更皎潔的吧。
這次回家,家人一起到車站接我,再一起至茶鋪喫茶。聊著聊著,我忽生感歎:「後天就要回學校了,都沒什麼時間陪你們。」話語方落,我的心不禁抽動了一下。升大學不過三個月的光景,竟用了「回學校」這三個字。由於衣服都搬到宿舍了,我還必需帶著換洗衣物回家。在樓梯間收拾行李時,母親笑著說:「以後回來,就是客人了。」
我從口袋中掏出由花蓮到台北的車票,輕輕地摩挲著。唉,難道不是嗎?等我越飛越遠,與家的連接也只能是越單薄了。母親還是會幫忙訂來回的火車票,但現在,去程票上印著「台北→花蓮」,而手中回程票卻拉著我遠離一切熟悉的事物與面孔。曾經栽植記憶於斯的土地,如今成為旅途的中繼站,我該用何種眼光去看待她?當那些清晰的生活片段化為可望不可及的往事,我也只能於心中重覆演練每一幕場景,生怕那些印象會隨著歲月荏苒而褪色變形。當一個人擁有的故土記憶只剩下殘缺的卷帙時,那他還是個完整的人嗎?
仍記得高中畢業前夕,老師對我們說:「畢業之後,我的責任就盡了,還有學弟要照顧,也沒時間管你們。你們也不需要回來看我,或給我卡片什麼的。只要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就算忘記我也沒關係。」於今思及,還是難忘他臉上的豁達神情。那份情懷,或已近於佛家所說一絲不掛的境界了吧。當尚同處一室之時,就無私的給予;待因散緣盡之時,也不再多所倦戀,而能歡歌作別。
但我仍無能如此豁然地揮揮衣袖離去。畢竟是終生依偎,怎耐得筵席遽散後的寒寞淒清。就算是老師,也定是用一次次無奈驟別的淚水換取現今的雲淡風清吧。人生總是聚少離多,偶有機會跨進了同一個時光座標,卻也是來不及記取每一刻溫暖的片段,又要倉促走遠。對人如此,對土地又何嘗不是這樣。
而人生如寄,天地不也就是萬物借居的旅棧,又那分得了故鄉與異鄉呢?我們既脫不出天地,便也只是在飯站的大廳、臥房與俱樂部之間移行罷了。
但我們還是可以在這有情天地記取種種人、事、物的吉光片羽。熟悉的面孔能給我們溫暖,甜美的回憶給我們慰藉,土地則如重重細密柔韌的蠶絲,將所有紛華包裏其中。不需再因離別而傷感,而頻頻回首,讓記憶被記憶,遺忘的被遺忘,行至何處都能是故鄉。因為我們的心,總披著那件蠶絲被,不因被淚水濡濕而沉重,其溫潤觸感就像透過婆娑樹影照進車內的月光。
我將兩張一組的來回票緊緊握在掌心,不再感到孤寂。看向窗外,遠遠山腰上的燈火輝映著天頂的月。我搭著晃盪的客運,要回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