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棄置」歷久的六張犁遙看現代化表徵的台北101。
圖/鍾喬(差事劇團團長)
文/鍾喬(差事劇團團長)
歷史,特別是苦難的歷史,在歷經刻意的淹埋後,重新被挖掘出來,「紅字團」以藝術行動「Arts In Action」之名,在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展開相關這段歷史的展覽,引發我們對於歷史的當代發問。
六張犁墳墓就在台北市近郊,一九九三年,因為白色恐怖受難者曾梅蘭歷經三十年鍥而不捨的追尋,終而,在墳墓一處竹叢下的亂葬岡,挖掘到他的兄長徐慶蘭的碑石……從而,便有超過兩百餘座簡單刻有姓名及死歿年月的碑石,陸續被挖掘出來。現在看來,恍若被刻意棄置於荒煙漫草堆中的「紅字團」。
曾梅蘭,於一九五○年代白色恐怖肅殺行動中,被判刑十年返鄉;他的兄長徐慶蘭,在被送往馬場町槍決後,未經家人收屍,便在反共肅清的荒蕪年代,與其他因社會主義信仰而投入當年地下黨行動的革命伙伴,被草草棄屍在墳堆的無名角落,從無人聞問到終而現屍,長達三十年的漫漫歲月!
歷史,特別是殺戮的苦難歷史,在歷經刻意的淹埋後,重新被挖掘出來,並被置放在公眾的展示平台前時,首先必然要先去面對的是:觀看者對於這段刑殺的視線。為何是這樣?如何形成?又怎麼被重新看待?這些都是視線的焦點。然而,存在於這些焦點背後的,卻是要以什麼樣的態度或方式,去讓曾經的殺戳面對當代的視線;又或,也可以反問,當代是如何去面對這樣的歷史?
因而,「紅字團」以藝術行動「Arts In Action」之名,在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展開相關這段歷史的展覽,引發我們對於歷史的當代發問。很顯然地,回到那樣殺伐的現場去追溯、釐清、篩檢並指控國家在反共戒嚴年代的血腥或不義,不會是這項展示的重點。相反地,藝術如何介入歷史,又在介入時帶動了怎麼樣的社會反思?以及,相關於這些當下的庶民藝術,在形成的過程中,啟動了參與創作的人與歷史的對話,倒底是什麼?反而形成了整個事件的軸心!
當然,這事件背後存在一個重點。便是藝術與異質空間如何對話的詰辯。將都市社會運動轉入文化抵抗,自九○年代以後,便有許多案例可循。這是解嚴後,市民社會對於冷戰/戒嚴體制下,價值二元對立的挑戰;然則,相對於民主想像下的文化體制及市場產值化,到底市民參與的獨立自主性,占有多少的比例,卻是相當值得被討論的!
現在,針對這項稱作「藝術行動」的展示,出現了一個被視作藝術表現的場域:寶藏巖國際藝術村。以及,另一個歷史暴力的現場:六張犁白色恐怖受難者墓碑區。兩個在表相的價值上,其實難以直接類比,卻在意義的追尋上,可以找到另類關連的場域。若說要直面這裡的意義之追尋,便是對於「棄置」這個狀態的探究。
「棄置」,以及對於棄置的復甦,是當代藝術一項熱門的表現,也形成一種稱之為「Site Specific Arts」(即時即景)的美學。這其中,當然有藝術創作不破壞原本地景的深遠意涵存在。但,進一步延伸,卻也可以見到,藝術創作之於現代化對地景、歷史所形成的破壞的省思!在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中,我們便得以透過法國藝術家波坦斯基(Botansky),在一座偌大的廢棄小學校中所展示的作品,深深體會到被文明及發展「棄置」的土地及農民們的呼吸及心跳聲,即便是在窒悶而幽閉的空間。類似的藝術反思,其實也存在於寶藏巖的「歷史斷面」:曾經如何是經濟發展階段,底層社會的一面鏡像,又如何在都市更新浪潮中,逃過險些被拆除的厄運。很可惜地,窮於應對城市文創產值或政治正確的文化行政部門,卻總是以形式的美感或市民參覽的美好,迴避斷簷殘壁間對於美的意義之追尋!
是在這樣的思考之下,六張犁白色恐怖受難者墓園的「棄置」狀態,從歷史的暴虐及刑殺,返身走進了藝術與社會對話的維度中。當然,棄置的美學原就意味反美學的層次;因此,廢墟化的包裝不免是城市中產美學的想像。這就一處長久處於亂葬崗狀態的刑殺者墓園而言,也是差距極其遙遠的……但或許也就是這種遙遠所帶來的「疏離效果」吧!我們似乎找到了如何經由一處受難者墓園的荒廢與棄置,來討論:這樣的異質空間如何被保存?如何也有展開藝術與社會對話的能動性。以及,相當關鍵的,如何在歷史的再現及表現中找到當代反美學的意義之追尋。•
藝訊:《紅字團2014-1949》展覽於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52號、54號、71號,展出至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