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漢寶德總統府資政

前一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學生運動，至少發生了一個作用，使媒體上開始出現「人民」這樣的字眼。日前甚至出現了「人民作主，誰敢不服」這樣的大標題。這些使年輕人血脈賁張的話，只能使我這樣屬於上代的老人感到撲朔迷離，難以理解。

以我過去的了解，人民是民主政治體制中的主人。所以孫中山先生才以三民主義為其政治理想命名。在民主體制中，一切都是人民所有，又由人民所執掌。在觀念上，這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在那個時代，如此渴望由人民自己決定命運，不再受獨裁政府的欺壓與剝削：政治家們卻很少把人民二字掛在嘴邊。

有趣的是，非常認真的推動民主政治的西方國家，極少使用「人民」當成宣傳工具，反而是大力推動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國家，國號上一定掛上人民的字眼，使得二十世紀的國號，「人民」等同共產。所謂人民共和國，就是共黨獨裁的意思。這是文字遊戲的極致，卻為全球數十億人民所深信不疑。同樣都是「人民作主」，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實質差異呢？

這是因為同樣是對人民好，兩種不同的理念形成兩種不同的制度。西方國家把人民解釋為一般百姓，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自由與平等，不受欺壓，就是他們的理想。民主的國家就是建立一種制度可以保障人民的自由與平等，就算達到目的了。共產國家把人民解釋為受壓迫的人，屬於社會的基層。他們一旦得到權力，希望不再有階級的差異，而改由他們當家做主。自此可以知道，在他們的字典裡，「人民」不包括有產階級，因為政治權力不能回到這些人的手裡，他們只能不斷的接受清算鬥爭。

以上簡單的舉例，說明「人民作主」在不同的政治體制下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學生們在台灣的政治體制下大聲呼叫「人民作主」是什麼意思呢？這難道是指台灣目前的政治不夠民主，或有嚴重的缺憾嗎?

對於屬於上世代的老人如我，民主是一種理想，要如何實現這種理想，是政治人物的責任。人民是多數，民主要怎麼做到呢？台灣有二千三百萬人，對一件事應該就有二千三百萬個意見，照誰的意見實行才算民主呢？這就是民主政治需要自由的原因。在民主國家，人人都可以人民的身分對某些政策大聲疾呼，但不能希望意見得到實現。所以民主國家都尊重言論的自由，使人民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供大家參考。

所以「人民作主」這句話，即使在民主國家，也只能解釋為言論表達上的自由。即使是言論的表達還不能超越某種界線，傷害了別人的自由。如果「人民」代表的意思是實現意見的權利，就只有把意見分門別類，人民就成為少數團體的代名詞，由不同的類群所組成。這樣以來，有些人民可以實現自己的理念，另有些人民則只能另找機會，眼前只能讓別人當家作主了。所以在民主國家中「人民作主」的呼聲並不能表示明確的意義，使人人都可如願以償，只是一句孩子話而已。

如何在不可能人人作主的情形下，推動民主政治，是一大學問，西方人為此發明了代議民主的制度，也就是我們熟知的議會政治。英國人是這種制度的典範，就是通過選舉，找出代表不同民意的國會議員，來討論並議決國家大事。我們自己不能作主，選出可以代表我們的議員來作主，雖然並不理想，卻可以反映了民主的精神。我們利用選票來找出自己的代表，至少可以說間接的在朝堂上表達了意念。實際上「人民作主」只是一種制度而已，那麼多人民的意志是什麼？恐怕都無從掌握，只有聽讓議會自行運作。

所以在我看來「人民作主」的人民就是政黨，「作主」就是通過政黨在政策上所下的決定，「人民」本身是沒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