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梓

母親常說：給小孩追到老。小時候、年輕時我無法體會這句話，到了中壯年終於了悟這句話有多麼傳神。追人的當然不是小孩，是時間，是歲月，然而發現自己老了，不是在鏡子，是突然看到某個小孩成長為大人或中年。

我們都是從小孩一路走到老人，但多小才是小孩，多老才是老人？

「麻媽，我小時候去過阿太的家嗎？我小時候很可愛嗎？……」兩個女兒小時候都愛問我有關她們小時候的事，她們最早問我「小時候」是在兩歲時。

兩歲的小孩真的很想知道她小時候的事，當然，她也很想長大，所以也就經常有「我長大後要有很多很多玩具、我長大後要吃很多冰淇淋……」

年輕時，離小很遠，離老還有一大段距離，大半的時間我在父母親的老和小孩的小中拉扯，有好長一段時間在育兒中奔走，幾乎忘了怎麼過日子。直到有一天驚覺女兒都比我高了，從鏡中、照片裡發現愈來愈神似母親的身形和樣貌；女兒早已不問我她們小時候的事，是我不斷告訴她們：「你們小時候如何如何……」父母親更是一個月一個月地老。

四十多歲才意識「人到中年」，小孩無須太多費心，彷彿平白撿到一截青春，偷偷心喜竊笑，雖然心知肚明體力精神明顯走下坡，卻也不想和「老」沾上邊。

「台中一位五十歲老婦人失足跌落暴漲溪河……昨日警方破獲一件詐財，嫌犯為半百老嫗……」客廳的電視傳來年輕貌美的女主播聲音。什麼？五十歲老婦人、半百老嫗？剛進入五十歲那年「老婦人、半百老嫗」的字眼特別刺耳。

明明作家廖玉蕙才寫過《五十歲公主》，五十歲怎會是老婦人、老嫗？就像五歲女兒的小時候是四歲是三歲，五十歲也不過多四十多歲多那麼一點，哪來老嫗？

我跟母親抱怨電視新聞上「半百老嫗」的事，母親說這很正常啊。她說，外婆三十多歲因為沒有打扮，挽著髮髻老穿著灰黑的客家衫，常被人喊「阿婆」。

「以前的人吃穿不好又沒錢保養打扮，三、四十歲就像老婦人了，妳們懂得穿衣保養，不過五十歲也該是老婦人了。」母親振振有詞地反駁我。

二十多歲年輕的記者或主播，看待五十歲的人當然就是「老」囉。

「昨天有個老阿伯竟然想跟我搭訕，有夠瞎。」有一次在學校洗手間內，兩個女學生聊天。

「真的喔，長得好不好看？妳有跟他聊嗎？」

「有啊，我還故意問他幾歲咧。都快四十的阿伯耶……」

兩個看起來應是大一、二的學生，三十多歲對十八、九歲的她們，也許真的是「阿伯」，那麼我果真就是老婦人了。

每次和資深作家薇薇夫人聚餐，她都說我是「年輕人」。面對比我母親略略年長幾歲的她，我的確算「年輕」。

原來年齡是相對的，五歲看二歲，是小孩看小小孩，八十歲看五十歲，當然五十歲是年輕人了。

我的朋友群中，有時我是最老的，有時我最年輕。作家黃春明把一句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刻意解釋成「老麼老有人比我老」。

是啊，管它幾歲，人生不管多小，總有人比你小，不管多老也總有人比你老，多老多小都很好。